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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唯德是輔

書房內,熏香裊裊。

謝道韞憑幾案跽坐,她抬起眼,視線如清霜般落下,鼻翼那點暗紅,是她冷玉般面容上唯一的暖色。她未讓他行全禮,便徑直問道:

“田壟前那‘立約三條’,條分縷析,直指人心,不似尋常家奴所能想出。你的這些計策,從何學來?”

巫然躬身,不卑不亢:“回女郎,乃宗周巫氏之家學。”

“宗周?”謝道韞抬起眼簾,目光銳利如錐,“已是千載之前。朝代更迭,百家流離,你一介家奴,何以得傳千年家學?”

巫然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或許正因我巫氏,世代為巫。此道卑微,不入高門法眼,卻如野草,代代相傳,不過是糊口之技罷了。”

侍立一旁的綠珠聞言,美目圓睜,忍不住插言:“巫祝之學……竟能經管莊園庶務?”

謝道韞卻未理會她,眸中精光一閃,興趣愈發濃厚:“巫祝之學……有趣。那你這巫祝家學,對‘人心’二字,又有何解?”

“女郎,治莊如治國,皆在‘德’之一字。”巫然的聲音沉靜下來,仿佛在述說一段親眼所見的過往,

“昔日商周鼎革,紂王于鹿臺自焚,以己身為至高祭品,欲引鬼神降下滔天詛咒,與周人玉石俱焚!”

“以身殉國為咒?”謝道韞一直沉靜的容顏終于動容。

這番言論,與經史所載大相徑庭,卻又隱隱合乎上古神權時代的邏輯。

巫然繼續道:“武王率軍入朝歌,見此情狀,大為驚恐。天帝之怒,鬼神之祟,非人力所能抗。

為壓制紂王這以身殉國的詛咒,武王竟欲行一樁慘事,將盡起朝歌城中殷商之民為‘人牲’,以商人之道還制其身,行更盛大之祭祀,以鎮壓殷商之鬼神,告慰上天!”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綠珠再也按捺不住,失聲驚呼:

“屠城獻祭?!”

她一向自詡隨女郎見多識廣,此刻也被這聞所未聞的血腥秘聞駭得花容失色,柳眉倒豎,

“武王乃仁義之師,怎會……怎會行此等滅絕人倫之事!”

看到綠珠這般神情,巫然心中暗嘆一聲,面上卻接著說道:

“幸好,我巫氏先祖,時任宗周司巫的巫仲,當即向武王勸諫。”

他頓了頓,語調變得莊重肅穆,

“先祖言道:‘上天的眷顧并非永恒不變,它只會垂青于有德行的君主。’這便是‘天命靡常,唯德是輔’的真意。

大王若以暴行回敬暴行,屠戮已經投降的民眾,那與殘暴的紂王又有何區別?到那時,被上天拋棄的,恐怕就不是殷商,而是我們宗周了。

聽到“天命靡常,唯德是輔”這八個字,謝道韞眼神一亮,仿佛有云翳被風吹散。

巫然語速微提,帶上一絲身臨其境的激昂:“武王當即采納了先祖之言,而一旁的周公旦亦出班輔之,提出了‘興滅繼絕’之策,設‘三恪’之禮,不僅封武庚于殷,以奉商祀,更追封前代虞、夏之后,以示周之德信廣布,非一姓之天下。

此舉,方才徹底奠定了周人敬天、尚德、重禮的八百年基業!”

言畢,靜室中唯有香煙繚繞。

半晌,謝道韞才長舒一口氣。

“巫然,你于商周故實,竟有如此精深之見解。‘唯德是輔’一言,實乃我諸夏子民從‘天命’到‘尚德’之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巫然躬身一禮,朗聲道:

“女郎過譽了。在下曾聽聞,有次安石公在家宴上問雪何所似。

您的兄長郎公子答‘撒鹽空中差可擬’,而您卻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此句一出,安石公大加稱贊,‘詠絮之才’的美名也因此傳遍江左。

然今日聽您一席話,巫然方知,世人所稱贊的,不過是您才情之末流罷了。”

他言辭懇切,目光清亮,心中卻泛起一陣無人知曉的苦澀。

謝道韞言語中的贊許,卻如一根芒刺,扎在他心底。他并非天生的史學奇才,而是一個來自后世的穿越者。

在這個東晉亂世,他的父親本是北方流民,輾轉逃難至會稽,入了謝家為奴,早已病故。留下他與老母、幼妹,在這門閥林立的時代,世代為奴,永無出頭之日。

此間之世,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一個家奴的身份,便是他身上最沉重的枷鎖,連最低等的“下品”士族都遙不可及,才華與見識在這里一文不值。

就在他徹底絕望,以為此生將默默無聞地消逝于歷史塵埃中時,一個名為“南柯一夢”的系統,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系統將他的意識投入了時光長河,讓他回到了數千年前的牧野之戰后,附身在了他的遠古先祖,周軍司巫“巫仲”身上。

在那改變歷史走向的關鍵時刻,面對驚懼彷徨的武王,他親身經歷了那場從“天命”到“尚德”的偉大轉向,并成為了那個小小的“變數”。

當他從那場宏大而真實的“夢”中醒來,回歸東晉的現實,他發現一切都沒有改變。

天還是東晉的天,謝家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謝家,而他,依舊是那個身份文書上烙著“奴”字的巫然。滔天的失望幾乎將他淹沒。

然而,就在剛才,當他將那段商周秘辛娓娓道來時,一道念頭如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他猛然發覺,那場附身于先祖“巫仲”的南柯一夢,其親歷的感受正在飛速消散,仿佛晨霧遇日。

然而,那些真正屬于那個時代的‘遺產’,失傳的龜甲金文、上古巫祝的祭祀儀軌、乃至先祖在朝堂樽俎間淬煉出的洞察人心的權謀之術,卻無比清晰地留存下來,已然化作了他靈魂的一部分!

原來如此。

系統現階段的作用,或許并非讓他逆天改命,去改變什么宏大的歷史。

畢竟,商周與東晉,相隔數千年之遙,任何在源頭掀起的微瀾,都會被這漫長光陰的洪流徹底撫平,無法改變他如今依舊身為家奴的現實。

它的真正饋贈,是為了讓他將那些失傳的‘遺產’帶回現在。那些失傳的巫祝之術、上古秘聞、銘刻于龜甲的古文字,乃至先祖在朝堂上淬煉出的智慧與膽識……擁有了這一切,他才真正擁有了在這東晉亂世,為自己和家人,走出一條全新道路的資本。

就在巫然心潮澎湃之際,謝道韞卻話鋒一轉,那雙洞察世事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閃過一絲探詢的精光。

“巫然,你這番商周故實,聞所未聞,卻又入情入理,當真精彩。”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平淡,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只是,我自幼博覽群書,所見史料,皆言‘天命靡常,唯德是輔’乃周公旦勸諫武王之語。

為何到了你口中,首倡此言的,卻成了你那位……名不見經傳的巫氏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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