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是被一陣輕柔的鳥鳴喚醒的。

她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粉白色的蕾絲窗簾，陽光透過紗簾篩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梔子花香，不是刻意噴灑的香氛，倒像是院子里的花香順著微風飄進了窗。

這不是她那間逼仄潮濕的儲物間。

意識回籠的瞬間，昨晚暴雨夜的狼狽、顧家客廳溫暖的燈光、滿桌熱氣騰騰的飯菜……那些畫面像潮水般涌進腦海。她猛地坐起身，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是昨晚那件柔軟的粉色連衣裙，裙擺上繡著精致的小雛菊，料子好得讓她不敢用力揉。

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墻上掛鐘的秒針在“滴答”輕響。蘇晚掀開被子下床，赤著腳踩在鋪著厚地毯的地板上，暖意從腳底一直漫到心口。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是修剪整齊的花園，幾株梔子花正開得熱烈，露珠掛在花瓣上，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樓下隱約傳來瓷器碰撞的輕響和談笑聲，不像她過去十八年里聽過的任何一個清晨——沒有媽媽不耐煩的催促，沒有弟弟摔門的巨響，只有一種平和又鮮活的熱鬧。

她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鏡中的女孩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眼底的青黑已經淡了，嘴唇也恢復了些血色。這具身體被虧待了太久，稍微得到點暖意，就像是久旱逢雨的幼苗，悄悄舒展了些。

正想著該怎么下樓，房門被輕輕敲了敲，傳來顧曉冉清脆的聲音：“蘇晚姐姐，你醒啦？奶奶讓我來叫你吃早飯呢。”

蘇晚連忙應聲：“醒了，我馬上就來。”

她拉開門，就見顧曉冉扎著高馬尾，穿著鵝黃色的公主裙，手里還抱著一個粉色的發圈，眼睛彎得像月牙：“姐姐你睡夠了嗎？我昨晚特意讓張叔把你房間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就怕天亮太早吵到你。”

“睡夠了，謝謝你，曉冉。”蘇晚看著她遞來的發圈，愣了愣。

“快戴上呀，我覺得這個顏色和你很配。”顧曉冉不由分說地踮起腳，幫她把散落的碎發攏到耳后，將發圈輕輕扣在頭頂。鏡子里的女孩瞬間多了幾分鮮活氣，不再像昨晚那樣瑟縮蒼白。

“真好看！”顧曉冉拍著手笑，“走，下樓吃早飯去，今天有你喜歡的甜豆漿哦。”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甜豆漿？”蘇晚跟著她往樓梯走，腳步還有些放不開。

“昨晚看你喝了兩碗呀。”顧曉冉回頭沖她眨眼睛，“我記住啦。”

蘇晚的心輕輕顫了一下。她昨晚喝豆漿時根本沒注意自己喝了多少，沒想到這個才見過一面的小姑娘會記得這樣清楚。

下樓時，餐廳里已經坐了好幾個人。顧建國正拿著報紙看，林慧在給一個白瓷碗里盛粥，顧謹言坐在桌旁處理文件，而顧夜宸則背對著樓梯，站在開放式廚房的吧臺前，手里拿著一個吐司片，似乎在抹果醬。

聽到腳步聲，幾人都抬了頭。

“醒啦，蘇晚。”林慧笑著招手，“快來坐，剛盛好的南瓜粥，你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謝謝奶奶。”蘇晚走到桌旁，剛想拉開最角落的椅子，顧建國已經放下報紙，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置：“來，坐這兒，離廚房近，要添什么方便。”

那是餐桌主位旁邊的位置，顯然是家里人特意留給她的。蘇晚有些局促，顧曉冉卻已經推著她的后背，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坐吧坐吧，爺爺今天特意讓張叔烤了芝士蛋糕，說給你當早餐呢。”

話音剛落，張叔就端著一個精致的蛋糕盤走了過來，上面放著一塊淋著蜂蜜的芝士蛋糕，旁邊還擺著一小碟新鮮的草莓。“蘇小姐，先生說您可能喜歡甜食，讓廚房做的。”

蘇晚看向顧夜宸，他剛好轉過身，手里拿著兩片抹好花生醬的吐司，見她看來，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把吐司放在顧曉冉面前：“吃你的。”

“謝謝夜宸叔叔！”顧曉冉甜甜地應著，卻轉頭對蘇晚說，“我叔叔嘴笨，其實昨晚你去洗澡的時候，他特意跟張叔交代，說你看起來很瘦，讓廚房多做些滋補的東西呢。”

顧夜宸的耳根似乎微微泛紅，輕咳了一聲：“吃飯。”

林慧笑著瞪了小兒子一眼，給蘇晚夾了個茶葉蛋：“別聽曉冉胡說，快吃早飯。南瓜粥是溫性的，對你身體好，多喝點。”

顧謹言也放下文件，把一杯熱牛奶推到她面前：“牛奶加了點蜂蜜，不燙了。”

蘇晚看著面前擺滿的食物——南瓜粥冒著熱氣，茶葉蛋剝得干干凈凈，芝士蛋糕散發著奶香，牛奶杯壁上凝著細密的水珠——這些細節里藏著的妥帖，讓她喉嚨發緊。她低下頭，舀了一勺南瓜粥送到嘴里，軟糯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暖得眼眶都熱了。

長這么大，她從沒吃過這樣用心的早餐。以前在家，她總是吃弟弟剩下的饅頭，或者自己泡一碗最便宜的方便面，媽媽說“女孩子不用吃太好，免得嬌氣”。

“慢點吃，不夠還有。”顧建國看著她小口喝粥的樣子，眉頭微蹙，“是不是粥太稠了？讓張叔再加點水？”

“不稠，很好吃。”蘇晚連忙搖頭，聲音帶著點哽咽，“謝謝爺爺。”

“傻孩子，跟我們客氣什么。”林慧抽了張紙巾遞給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不開心的事了？要是不想說，就不說，以后有我們在，沒人能欺負你。”

蘇晚接過紙巾擦了擦眼角，用力點了點頭。

早餐在溫馨的氣氛里結束。顧謹言要去公司，臨走前遞給蘇晚一張卡：“這是附近商場的副卡，你要是缺什么衣服用品，讓曉冉陪你去買，別省著。”

蘇晚連忙擺手：“不用了哥哥，我不缺東西。”

“拿著吧。”顧謹言把卡塞進她手里，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你現在是在我們家，總不能讓你穿曉冉的舊衣服。聽話。”

顧曉冉也在一旁幫腔：“就是呀姐姐，我們今天剛好放假，我帶你去逛街吧，新開的那家商場里有好多好看的裙子呢！”

蘇晚還想推辭，顧建國已經開口：“讓你拿著你就拿著，男孩子給妹妹買東西是應該的。謹言，中午要是不忙就回來吃飯，讓張叔做蘇晚愛吃的糖醋魚。”

“好，爸。”顧謹言笑著應下，又對蘇晚揮了揮手，才轉身離開。

顧夜宸吃完早餐就去了書房，說是要處理工作。顧建國則拉著蘇晚在客廳坐下，給她講顧家的趣事——比如顧夜宸小時候把墨水潑在地毯上，被林慧追著打了三條街；比如顧謹言第一次學做飯，差點把廚房點了……

蘇晚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偶爾被逗得彎起嘴角。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她甚至有點犯困，這種被安全感包裹的感覺，是她過去十八年從未體會過的。

“對了，蘇晚，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顧建國忽然問道，“總不能一直住在我們家，要是有什么難處，盡管跟我們說。”

提到這個，蘇晚的眼神暗了下去。她從家里跑出來的時候，根本沒想過以后。回那個所謂的“家”是不可能的，可她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孩，沒學歷沒背景，能去哪里呢？

見她沉默，林慧連忙打圓場：“老頭子，你別急著問這些，孩子剛緩過來。蘇晚啊，你要是暫時沒地方去，就先在我們家住著，家里房間多，不差你這一個人的地方。”

“可是……”蘇晚有些猶豫，“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不麻煩！”顧曉冉拉著她的胳膊晃了晃，“我早就想有個姐姐陪我玩了，你住下來正好！我們可以一起睡，一起看動畫片，一起偷偷吃爺爺藏起來的茶葉蛋！”

顧建國被孫女逗笑了，點了點她的額頭：“就你機靈。蘇晚，你聽奶奶的，先住著。等你想清楚了，或者有什么打算了，我們再幫你想辦法。”

蘇晚看著眼前這一家人真誠的眼神，心里那點最后的防備也徹底卸下了。她吸了吸鼻子，鄭重地鞠了一躬：“謝謝爺爺奶奶，謝謝你們愿意收留我。我……我會做很多家務的，我可以幫張叔做飯，幫奶奶打掃衛生，我不會白吃白住的。”

“傻孩子，誰要你做家務了。”林慧拉著她的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你還這么小，正是該讀書玩耍的年紀，好好歇著就行。”

正說著，顧夜宸從書房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我查了一下，你之前就讀的是三中？”

蘇晚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她昨晚沒說過自己的學校，想來是他特意去查的。

“三中的高三下學期早就開學了，你一直沒去上課？”顧夜宸看著她，眼神里帶著詢問。

提到上學，蘇晚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她成績一直很好，可高三上學期期末考試后，媽媽就說家里沒錢供她讀書了，讓她早點出去打工，掙錢給蘇明耀買輔導資料。她爭辯了幾句，被爸爸一巴掌扇在臉上，說她“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不如早點嫁人換彩禮”。從那以后，她就被鎖在家里，再也沒去過學校。

“我……”蘇晚咬著唇，說不出話。

顧夜宸似乎看穿了她的難處，沒再追問，只是道：“我已經跟校長聯系好了，你明天就可以回去上課。課本和校服，我讓助理去準備。”

蘇晚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難以置信：“我……我還能回去上學？”

“當然能。”顧夜宸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你才十八歲，不上學干什么。”

“可是學費……”

“錢的事不用你操心。”顧夜宸打斷她，“顧家還不至于缺這點錢。”

顧建國也在一旁點頭：“對，好好上學，將來考個好大學，比什么都強。要是學習上有什么困難，讓你夜宸叔叔給你請家教，他認識的老師多。”

顧夜宸：“……”他什么時候認識很多老師了？

但看著蘇晚眼里重新亮起的光，他把反駁的話咽了回去，只是點了點頭：“嗯。”

蘇晚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卻是喜極而泣。她以為自己的人生早就被原生家庭釘死在了泥濘里，卻沒想到在這個暴雨夜遇到的陌生人，竟然給了她重新站在陽光下的機會。

“謝謝叔叔，謝謝爺爺……”她哽咽著，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激。

“快別哭了，再哭眼睛該腫了。”顧曉冉給她擦眼淚，“下午我陪你去買新書包好不好？我知道有家店的書包特別好看，還有小兔子掛件呢！”

“好。”蘇晚吸了吸鼻子，笑著點頭。

中午顧謹言果然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大大的玩偶熊，說是給蘇晚的見面禮。顧曉冉羨慕得眼睛都直了，嚷嚷著“哥哥偏心”，卻還是抱著玩偶熊，幫蘇晚擺在了臥室的床頭。

下午，顧曉冉果然拉著蘇晚去了商場。她像是個小向導，熟門熟路地帶著蘇晚轉遍了各個樓層，給她挑了好幾套衣服，從校服到日常穿的裙子、衛衣，甚至連睡衣和襪子都買齊了。

“這件粉色的衛衣好看，姐姐穿肯定顯白。”

“這條牛仔褲彈力好大，跑操的時候穿舒服。”

“還有這個保溫杯，冬天可以帶熱水去學校。”

顧曉冉一邊挑一邊念叨，比給自己買東西還上心。蘇晚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心里暖暖的，好幾次想搶著付錢，都被顧曉冉按住了：“姐姐你忘了？哥哥給了卡的，不用你花錢。”

逛到飾品區時，顧曉冉指著一個銀色的手鏈說：“這個好看，上面有小月亮的圖案，跟姐姐的名字很配呢。”

蘇晚拿起手鏈看了看，月亮吊墜很小巧，確實挺好看的。她剛想放下，顧曉冉已經搶過去遞給導購：“包起來。”

“不用了曉冉，太貴了。”蘇晚拉了拉她的胳膊。

“不貴不貴，”顧曉冉眨眼睛，“用我的零花錢給你買的，就當是我送你的禮物。”

蘇晚還想再說什么，手機忽然響了。她拿出那個用了好幾年的舊手機，看到屏幕上跳動的“媽媽”兩個字，臉色瞬間白了。

顧曉冉注意到她的不對勁，連忙問：“怎么了姐姐？是誰的電話？”

蘇晚握著手機的手指在發抖，屏幕上的名字像一根刺，扎得她心口發疼。她下意識地想掛斷，可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卻遲遲按不下去。她知道，躲是躲不過的。

“是……是我媽媽。”蘇晚的聲音有些發顫。

顧曉冉皺起眉：“她打電話干什么？昨晚那樣對你，現在才想起找你嗎？”

電話還在執著地響著，周圍的喧囂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尖銳的鈴聲，一下下敲在蘇晚的心上。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喂。”

“蘇晚？你死哪里去了？！”電話那頭傳來媽媽尖利的咒罵聲，“翅膀硬了是吧？敢夜不歸宿了？趕緊給我滾回來！明耀的游戲機壞了，你回來給我跪著道歉！”

蘇晚握著手機的手更緊了，指節泛白：“我不回去。”

“你說什么？！”媽媽的聲音拔高了八度，“你敢不回來？蘇晚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回來，就永遠別認我這個媽！還有，你以為你走了就完了？你是我生的，你的身份證還在我手里，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我的身份證……”蘇晚愣了一下，她昨晚匆忙離開，確實忘了拿身份證。

“趕緊給我滾回來！不然我就去派出所報失蹤，說你被人拐走了，看警察不把你抓回來！”媽媽還在電話那頭撒潑。

蘇晚的臉色越來越白，握著手機的手指都在發抖。她知道媽媽做得出來這種事，從小到大，只要她不順從，媽媽就會用各種極端的方式逼她就范。

“姐姐，你怎么了？”顧曉冉看出她不對勁，擔憂地拉了拉她的胳膊。

就在這時，一只溫熱的大手覆上了蘇晚的手背，輕輕拿過了她的手機。顧夜宸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們身后，臉色沉得像要滴出水來。

他對著電話那頭冷冷開口，聲音里帶著駭人的寒意：“她不會回去。身份證我會讓人去取，或者直接補辦。你要是敢去派出所胡說八道，我不介意讓你知道，誹謗和敲詐勒索，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電話那頭的咒罵聲戛然而止，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男聲嚇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媽媽色厲內荏的聲音：“你是誰？蘇晚在哪里？讓她給我說話！”

“我是誰不重要。”顧夜宸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從今天起，蘇晚跟你們沒關系了。再敢騷擾她，后果自負。”

說完，他直接掛斷了電話，把手機塞回蘇晚手里，語氣緩和了些：“別怕，有我在。”

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顧曉冉卻毫不避諱地瞪了回去，然后拉著蘇晚的手：“姐姐，別理那種人，我們繼續買東西！”

蘇晚看著顧夜宸沉穩的側臉，又看了看顧曉冉義憤填膺的樣子，心里那點因為媽媽電話而起的恐慌，漸漸被一種踏實的感覺取代了。

她用力點了點頭，握緊了手里的手鏈。

也許，她真的可以擁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口袋里那個舊筆記本的夾層里，一張泛著冷光的黑卡，正安靜地躺著。那是她藏了多年的秘密，也是她從未想過要動用的底氣。只是現在，她似乎暫時不需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