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珠江上還籠罩著一層薄霧。
程阿海和程水生父子倆就駕著自家的小舢板,搖著櫓,向著爛泥渡附近更熱鬧的“水市”劃去。
水市并非一個固定的集市,而是沿著一段較為寬闊平緩的江面,停泊著大大小小數十艘甚至上百艘的船只。
這些船就是店鋪,船舷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招牌或實物樣品:
漁網、船槳、鐵錨、繩索、桐油、鐵器……
蔬菜、魚干、咸魚、糙米……等等。
各類貨物琳瑯滿目。
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鐵器敲打聲混雜在一起,充滿了鮮活的生活氣息和淡淡的魚腥、桐油味。
父子倆將小船小心地靠在一處相對寬敞的船隙旁,系好纜繩。
程阿海熟門熟路,帶著水生穿梭在擁擠的船鋪之間。
他們首先尋找的是賣繩索的鋪子。
“老板,看看繩索。”程阿海停在一艘掛著粗大麻繩樣品的船鋪前。
“要哪種?粗的細的?浸桐油的還是沒浸的?”
船主是個精瘦的漢子,叼著煙袋問道。
程阿海按照水生昨晚的要求描述:“要最結實、最耐拉扯、不怕水泡、能抗礁石磨的!要二十丈長!最好是浸過桐油、里面摻了牛筋的!”
那船主一聽這要求,咂咂嘴:
“老哥,你這要求可不低啊。摻牛筋的索子,那可是好東西,結實得很,但也貴得很。二十丈?
我這里現貨只有十丈左右的桐油索,要二十丈得現做,或者你去前面老劉頭家問問,他那里的貨全。”
他們又問了幾個鋪子,要么長度不夠,要么就是普通的麻繩,達不到水生要求的抗拉扯和耐磨標準。
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艘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老鋪子。
船主是個沉默寡言的老者,聽了要求,從船艙深處拖出一盤黝黑發亮、入手沉重、散發著濃郁桐油和皮革混合氣味的粗索。
“老山藤芯,外裹浸透桐油的苧麻,中間夾了六股熟皮筋,最后再裹一層桐油麻?!?
老者言簡意賅,“夠不夠結實?”
程水生上手用力扯了扯,又用指甲掐了掐,感覺異常堅韌,幾乎紋絲不動,滿意地點點頭:“就是它了!二十丈,有嗎?”
“有,整盤三十丈,不零賣。”老者報了個價,“五塊鷹洋?!?
程阿海聽得心頭一抽,但還是咬牙道:“行!”
多就多點,
將來或許能用得上!
這價格遠超普通繩索,但為了兒子的安全和水下的倚仗,值!
付了錢,將沉甸甸、盤好的特制繩索小心地搬上自家小船。
父子倆松了口氣,第一步算是完成了。
但東西太沉,兩人先帶回去再過來。
接下來是找鐵匠鋪打造武器。
水市的鐵匠鋪通常都在靠近岸邊的幾艘大躉船上,有固定的爐子和風箱。
他們找到一家看起來手藝不錯、爐火正旺的鋪子。
鐵匠是個膀大腰圓、滿臉絡腮胡的中年漢子。
姓吳,人稱吳鐵匠,正叮叮當當地敲打著一把船釘。
“吳師傅,想請您打點東西?!背贪⒑I锨罢f明來意。
“打什么?”吳鐵匠放下錘子,抹了把汗。
程水生上前一步,比劃著描述:“師傅,我想打一把水下用的分水刺,或者短柄重矛也行。要夠硬!夠鋒利!
矛頭要三棱帶血槽,或者刺身要開刃帶倒鉤!末端要有能系繩索的環!
柄要短,方便水下揮動,但也要夠結實,能承受大力捅刺!”
他一邊說,一邊用炭筆在旁邊的木板上畫了個簡單的草圖。
吳鐵匠看著草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程水生,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后生仔,你這要求……不像是打魚用的家伙???這分明是……搏命的東西!你要對付什么?難道是……大鼉龍(鱷魚)?”
程阿海連忙打岔:“吳師傅,您別多問,就照孩子說的打,要最好的料,最好的工!”
吳鐵匠見他們不愿多說,也不追問,拿起草圖仔細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水生遞過來的兩塊鷹洋定金,沉吟道:
“打這么個東西,還要開刃帶鉤,還要結實……用料和工都不少。
這樣吧,分水刺或者矛頭,我給你用夾鋼的法子,刃口用硬鋼,保證鋒利耐用。倒鉤和環都好辦。短柄用硬木裹鐵箍,保證不脫手。四塊鷹洋,三天后來取!”
“四塊!”程阿海又是一陣肉疼,但看著水生堅定的眼神,只能點頭:“好!三天后我們來??!一定要打結實!”
最后是堅韌的網套。
水生描述道:“要非常堅韌的網線,最好是摻了牛筋的,網眼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要能兜住一個小孩。要結實,不能被輕易撕破或掙斷。還要有個長柄或者能快速收口的裝置?!?
這個要求同樣不低。他們問了幾家賣漁網的鋪子,都說沒有現成摻牛筋的網。
普通的麻線網或棉線網根本達不到要求。
“這東西得定做?!?
一個老漁夫聽了他們的要求后說道,“你們得去找編藤簍或者做皮貨的老手藝人,用熟皮筋或者細藤條混合著來編,再配上硬木柄和收口繩。前面‘藤皮張’的老張頭或許能接這活?!?
他們找到了“藤皮張”的鋪子。
老張頭是個干瘦的老頭,手指卻異常靈活,正在編織一個精美的藤箱。
聽了水生的要求,他想了想:“這么大的,用熟牛皮條做豎線,細藤條做橫線,關鍵受力點用細絲絞進去加固……
再配上硬木長柄和牛筋收口繩……這倒是不難,就是費工夫,也費料。三塊鷹洋,兩天后來拿。”
程阿海已經麻木了,麻木地掏出錢袋付了定金。
至此,繩索五塊,分水刺四塊,網套三塊。
總共十五塊鷹洋的預算,幾乎用完!
但兒子要做,他這當爹的本事不多,也只能支持。
回到家后,程水生看著自家的船,也沉思了起來。
也想著將來的路。
他今天不去鬼螺灣,今日休息一天。
若是抓到錦繡龍蝦,轉換了戶籍,可以在岸上買房居住,也可以做生意了。
那他是要繼續趕海,還是做別的生意?
但有件事,他不確定。
記憶中,屬于“程陽”的記憶里,今年,首都會被攻破,將來還會燒了那個他聽過的圓明園。
皇帝逃離京城,明年,咸豐皇帝會駕崩?
那這世道,豈不是越來越亂?
世道亂了,做生意還有保障?
這一天,他什么也沒做,就在家休息,也細細了解一些記憶。
通過這些和自己融合的記憶,他自身的記憶力也變得不同。
且他也能認字,能寫字,能說洋話。
但他不敢表現出來,身為疍民,四代人都不識字,要是表現出現,爹娘會被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