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的觸感從身下傳來,不再是光滑的鏡面,而是粗糙、布滿細微顆粒的石材。李明癱倒在地,胸膛劇烈起伏,如同離水的魚,貪婪地吞咽著空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左手掌心傳來一陣陣灼痛與刺骨的寒意交織的怪異感覺,那是與鏡中鬼手接觸后留下的印記,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皮下靜靜燃燒。他不敢低頭去看,生怕在那皮膚上看到不屬于自己的紋路或顏色。
更讓他心悸的是腦海中那雙眼睛——鏡中“自己”那雙最終變得冰冷、非人、燃燒著幽綠鬼火的眼睛。那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冰錐,深深刺入他的記憶,不斷回放,帶來一陣陣心理上的反胃與眩暈。他差點被取代,差點永遠迷失在另一個時間的倒影里,成為這古宅又一個永恒的囚徒。
他緊緊閉著眼,抗拒著那恐怖的畫面,將注意力強行拉回現實。
這里…是哪里?
他勉強壓下喉嚨口的惡心感,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
沒有無限反射的恐怖鏡像,沒有蠟像,沒有書房里那活物般蠕動的墻壁。
他似乎正置身于一個極其狹小、完全封閉的空間。大小不過三四平米,形狀不規則,像是一個被遺忘的夾縫,或是巨大建筑結構中偶然形成的空隙。空氣凝滯得可怕,彌漫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塵埃味,其中又混雜著一種極其陳舊、幾乎要消散殆盡的墨香,以及一種…淡淡的、難以形容的、類似巖石和金屬混合的冷冽氣息。
“地面”和“墻壁”都是同一種材質——粗糙、未經打磨的深灰色巖石,表面冰冷且異常干燥,與古宅其他部位那種粘膩濕滑的觸感截然不同。巖石表面沒有任何菌毯、脈絡或組織液滲出,干凈得近乎異常。唯有那些巖石接縫處,能看到一些細微的、同樣干燥的白色粉末,像是某種石膏,又像是…
李明用手指沾起一點,搓了搓。粉末極其細膩,沒有任何濕度。
他抬起頭。沒有天花板,上方是一片無盡的、絕對的黑暗,看不到任何穹頂或結構的痕跡,仿佛這個小小的石室是懸浮在虛無之中。同樣,前后左右也看不到明顯的門戶或通道,他就像是一個被偶然投入這口巖石深井里的囚徒。
唯一的光源,來自角落。
那里,靜靜地放著一盞燈。
一盞極其古老的青銅油燈。燈盞造型古樸,像是一朵半開的、略顯扭曲的花包,燈柱則凋刻著難以辨認的、非花非獸的抽象紋路。燈盞里沒有燈油,也沒有燈芯,取而代之的,是一塊鴿卵大小、呈現出溫潤昏黃色澤的…礦石?
那礦石自身正在散發著穩定而柔和的光芒,并不明亮,卻足以驅散這小片區域的黑暗,將巖石的粗糙紋理照得清晰可辨。這光芒帶著一種奇異的“厚度”,照亮范圍極其有限,光線似乎無法穿透到石室之外那濃郁的黑暗里去,也無法照亮上方無盡的虛無。
這光芒…給人一種安寧感。
李明掙扎著坐起身,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謹慎地打量著這盞燈和這間石室。這里的一切都與古宅其他地方那種活化的、充滿惡意和粘膩生命感的氛圍格格不入。它更像是一個…被遺忘的避難所?一個中立的緩沖地帶?
是老爺子把他送到這里的?在那鏡廊的致命危機之后?
他回想起最后關頭,左手掌心那絲微弱的悸動,以及那一聲來自破爛探測儀的、微不足道的電子輕響。是那兩者結合,某種陰差陽錯的干擾,不僅暫時破壞了鏡廊的殺戮機制,還觸發了一個隱藏的“安全點”?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盞青銅油燈上。那昏黃的光暈,讓他莫名地想起老爺子那本日記上最終顯現的金色封印符號,帶著一種同源的、疲憊卻堅韌的守護意味。
難道這燈,也是老爺子留下的?以那種特殊的礦石為光源,在這個被礦脈能量包裹的活體迷宮中,硬生生開辟出的一小塊“凈土”?
這個猜想讓他冰冷的心湖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老爺子并非只是被動地守護秘密,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艱難地對抗著這座宅院,并為后來者…或許是預感到會到來的李明,留下了一線生機。
他稍微放松了緊繃的神經,開始檢查自身的狀況。右手依舊疼痛,但似乎沒有加重。左手的灼痛和寒意也稍稍緩解,只是掌心殘留的那種觸碰過虛無惡心的感覺依舊鮮明。精神上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但他不敢沉睡。
他的視線掃過這小小的石室,除了那盞燈,似乎空無一物。但就在目光掠過燈盞后方那片巖石墻壁時,他停頓了一下。
那里的石壁顏色似乎比周圍更深一些,也更加光滑,像是被長期摩挲過。他忍著身體的酸痛,挪了過去。
湊近昏黃的光線下,他看清了。那并非天然形成的光滑,而是人工刻痕!
墻壁上刻著幾行字。字跡極其潦草、深刻,仿佛是用某種尖銳的東西耗盡最后力氣刻下的,筆畫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和急切。那字跡,與他之前在老爺子日記里看到的、那些平靜記錄的字跡截然不同,但卻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時間…是錯的…”“它在偷…不止是恐懼…”“回響…所有的回響…都在這里…”“不要相信…鏡…”“燈…快…”
字跡到這里戛然而止,最后那個“快”字幾乎只是一道深深的劃痕,仿佛刻寫者在此處遭到了極大的干擾或襲擊,被迫中斷。
李明的心臟再次沉了下去。剛剛緩解些許的緊張感再次攥緊了他。
老爺子留下的警告。時間不對?它在偷什么?回響?是指礦脈吸收的那些記憶和情緒嗎?不要相信鏡子,這一點他剛剛用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驗證了。最后那個“快”字又是什么意思?快離開?快做某事?
這些破碎的短語,像是一把把冰冷的鑰匙,試圖打開一扇更加恐怖、更加未知的大門。老爺子顯然發現了比“恐懼滋養礦脈”更深層的、更令人不安的真相。
他背靠著刻字的石壁,緩緩滑坐下來,面對那盞散發著安寧光暈的油燈,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這個石室是安全的避風港,但同時,墻壁上的字句又像是一份來自過去的、充滿絕望的遺書,預示著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他該怎么辦?留在這里?這盞燈的能量能維持多久?一旦燈光熄滅,周圍那無盡的黑暗會吞噬這里嗎?還是走出去,繼續面對那瘋狂扭曲的宅院?
就在他思緒紛亂、進退維谷之際——
滋滋…
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電流穿過老舊收音機般的雜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腰間響起。
是那個電子幽靈探測儀!
李明勐地低頭,將它從腰間解下。這個屏幕碎裂、早已被他當作廢鐵的儀器,此刻那完全熄滅的指示燈,竟然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地閃爍起一點暗紅色的光!就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心跳。
它又有反應了?在這片應該是“凈土”的石室里?
李明心中一動,嘗試著按動幾個按鈕。儀器毫無反應,屏幕依舊漆黑。但那點暗紅色的指示燈,卻隨著它的移動,閃爍的頻率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當他將探測儀對準那盞青銅油燈時,指示燈的閃爍變得極其緩慢,暗紅色幾乎難以察覺。
當他將探測儀轉向石室之外那濃郁的黑暗時,指示燈閃爍的速度明顯加快,紅光也稍微亮了一絲。
而當他將探測儀緩緩掃過四周的巖石墻壁時…在某個方向,當探測儀指向他之前進來的、理論上應該是鏡廊方向的那面石壁時,指示燈的閃爍頻率驟然飆升!變成了幾乎連成一片的、急促的暗紅色閃光!同時,那微弱的雜音也變得尖銳了些許!
但那面石壁,看上去和其他幾面毫無區別,粗糙、冰冷、堅實。
不…不對。
李明強撐著站起來,拿著那臺如同瘋了一般閃爍的探測儀,一步步靠近那面石壁。越靠近,指示燈的閃爍就越發瘋狂,雜音也越大。
在距離石壁不足半米的地方,他停了下來。探測儀的反應已經強烈到了極致。
他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再次觸摸向那粗糙的巖石表面。
觸感…是實的。冰冷堅硬。
但探測儀那瘋狂的閃爍和尖銳的雜音,卻明確無誤地指示著——這后面,有東西!有極其強烈的能量反應!或者說,有巨大的“異常”!
這面墻是假的?是一種偽裝?后面藏著什么?是另一個陷阱?還是…出口?
老爺子刻下的“快”字,是指這個嗎?
他嘗試用力推了推,石壁紋絲不動。又沿著墻壁摸索,試圖找到任何機關或縫隙,一無所獲。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目光無意中掃過了那盞青銅油燈。
燈盞中,那塊昏黃色的礦石,散發的光芒似乎…波動了一下?如同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光暈泛起了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
緊接著,那圈光暈的漣漪,竟緩緩地、自主地向著那面探測儀指示異常的石壁方向擴散、延伸過去,如同一條由光鋪就的、微型的路徑!
當那昏黃的光暈最終觸及那面石壁時,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粗糙的巖石表面,在被光暈觸及的那一小片區域,竟然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變得…透明!
就像是冰層在融化,又像是迷霧在消散。巖石的質感正在逐漸褪去,顯露出后面隱藏的景象——那不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一片朦朧的、不斷扭曲波動的…光影?
那光影中,似乎有景象在浮動。是一些快速閃動的、破碎的畫面片段。他看到了一本攤開的、紙張泛黃的筆記本(是老爺子的日記!),看到了一只蒼老的、皮膚已經開始呈現出石質紋理的手,正握著一支筆,在紙上飛快地書寫著什么,表情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急切…緊接著,畫面又切換成了一片黑暗,只有一點微弱的光在晃動,伴隨著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是記憶!是老爺子留下的記憶回響!被這面石壁,或者說被這石室的力量,封印或者說記錄在了這里!而那盞燈的光芒,是觸發并顯現這些記憶的鑰匙!
李明屏住呼吸,心臟狂跳。他意識到,這或許就是老爺子留下這處“安全點”的真正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提供一個避難所,更是為了指引他,讓他看到這些無法寫在日記里、或者說寫在日記里也會被某種力量扭曲或抹去的…真正的警告和真相!
那昏黃的光暈還在持續地“融化”著石壁,后面那朦朧晃動的記憶畫面越來越清晰。那只蒼老的手書寫得越來越快,幾乎是在瘋狂地涂畫,那不僅僅是文字,似乎還有一些奇怪的符號和圖案…
李明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身,睜大了眼睛,試圖看清那飛快書寫的具體內容,看清那些符號的含義…
就在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逐漸清晰的記憶畫面吸引,試圖解讀那潦草筆跡的剎那——
卡。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如同某種細小機關被觸發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不是來自正在變得透明的石壁。
而是來自…那盞青銅油燈!
李明全身一僵,勐地回頭。
只見燈盞中,那塊一直散發著穩定昏黃光暈的礦石,表面不知何時,竟然浮現出了一道細細的、如同發絲般的…裂痕。
裂痕之中,透出的不再是溫潤的昏黃光芒,而是一種極其微弱、卻讓人嵴背發涼的…
幽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