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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度醫緣·烙痕

  • 拿藤
  • 紀婉桃
  • 15248字
  • 2025-08-12 13:07:55

南宋疫病橫行,我冒險用金針救活百人。

權貴之子劉放毒發身亡,卻被栽贓是我金針所害。

刑場上,我瞥見他靴內襯上殘留的毒粉痕跡。

劊子手刀落瞬間,我低聲詛咒:“下輩子,我定要你血債血償。”

——

千年后醫學院課堂上,我手腕綁紅繩處濕疹灼痛難忍。

同學悄聲道:“新來的解剖教授姓劉,據說祖上是南宋權貴...”

講臺上那人轉身,目光穿透空氣直直落在我左手腕的紅痕上。

他整理袖口的手腕處,一道淺白細疤若隱若現。

一、前世溯源:南宋疫病郎中褚雨薇

臨安府的雨,下得仿佛天漏了。渾濁的雨水裹挾著污泥、枯葉和那股甜膩腐敗的疫病氣息,在青石路上肆意奔流,匯聚成一條條骯臟的小溪,沖刷著這座繁華都城最后一絲體面。褚雨薇拖著兩條灌了鉛似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沒過腳踝的泥水里。肩上的藥箱沉重異常,粗葛布衣早已濕透,冰冷地緊貼著皮膚,吸走了身體里最后一點熱氣,只留下深入骨髓的疲乏。那沉重的藥箱里,是她搜羅的最后一點草藥、幾包粗鹽,還有那套用舊羊皮裹著的、視若珍寶的金針——那是她此刻對抗這無邊死亡唯一的武器。

巷子深處,一座歪斜的茅草棚子下,幾張草席上蜷縮著模糊的人形。那是被絕望的鄰里拖到此處等死的疫病患者。渾濁的雨水順著破爛的棚頂滴滴答答漏下,砸在病人青灰、浮腫的臉上,也砸在褚雨薇的心上。每一次水滴落下,都像是一記沉重的鼓槌,敲打著瀕死的絕望。

“郎中!褚郎中來了!”一個嘶啞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劃破沉悶的雨幕,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褚雨薇沒有應聲,只是麻木地加快腳步沖了過去,藥箱在泥濘里拖出一道狼狽的水痕。她跪倒在第一個病人身旁。那是個瘦骨嶙峋的老嫗,雙目緊閉,臉頰深陷如骷髏,嘴唇是駭人的紺紫色,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破風箱在艱難地拉扯,喉間發出咯咯的痰鳴,仿佛有只手在喉嚨深處死死扼住。褚雨薇伸出三根冰冷的手指,搭上老嫗枯瘦如柴的手腕。指尖下,脈搏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卻又混亂急促,如同垂死掙扎的鼓點,每一次搏動都敲打著她的神經。

“痰熱壅肺,閉塞心竅…”她低聲自語,聲音干澀沙啞,連日不休的診視幾乎榨干了她的力氣,連說話的力氣都像是一種奢侈的消耗。她從藥箱里飛快地取出那卷舊羊皮,展開,露出里面長短不一、閃爍著冷冽寒光的金針。又摸出一個小陶罐,里面是半凝固的、氣味刺鼻的粗鹽。她用指甲摳了一點鹽粒,抹在病人頸后的大椎穴附近皮膚上,粗糙的鹽粒摩擦著皮膚,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忍著點。”她低聲說,更像是在對自己說。捏起一根三棱形的粗金針,針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點銳利的寒芒。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翻涌的疲憊和恐懼,凝神定氣,手腕猛地一沉!針尖精準地刺入大椎穴附近的皮膚。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與死神搶人的決絕。

“噗!”一聲輕響,一股粘稠、發黑、散發著惡臭的血液,猛地從針孔激射而出,濺落在泥濘的地上,如同潑灑的墨汁,迅速被污水吞噬。老嫗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溺水得救般的吸氣聲,緊接著,是更為猛烈卻順暢了許多的咳嗽。她終于能咳出堵在喉嚨深處那口要命的濃痰了!

“活了!活了!”旁邊守著的婦人喜極而泣,撲通一聲跪在泥水里,對著褚雨薇連連磕頭,額頭上沾滿了污泥也渾然不覺。

褚雨薇顧不上回應,甚至沒有擦去濺到臉上的那點帶著死亡氣息的黑血。她迅速拔出金針,用布條草草擦拭干凈,又撲向旁邊另一個高熱抽搐的孩童。汗水混著冰冷的雨水,順著她額角粘著的幾縷碎發不斷淌下,在她蒼白疲憊的臉上沖出幾道泥痕。她眼中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深處,卻燃著一簇不肯熄滅的火苗。那是醫者的本能,是與這無情瘟神搏命的執拗,更是對眼前一個個鮮活生命即將消逝的深切恐懼與不甘。每一次施針,每一次放血,都是在懸崖邊緣行走,腳下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她害怕失手,害怕自己微薄的力量無法對抗這滔天的疫病,更害怕看到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時,那無法言喻的無力感。但此刻,容不得退縮。金針在她手中翻飛,時而點刺,時而淺放,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病人或痛苦或解脫的呻吟,以及圍觀者壓抑的驚呼或低泣。手腕早已酸痛得麻木,每一次施針,都仿佛在與無形的巨力對抗。她咬緊牙關,牙根幾乎滲出血來,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快一點,再快一點!多救一個!救下來!

這個法子,是她在疫病初起、束手無策時,翻遍祖父留下的殘缺古醫書,于字里行間偶然窺見的一線生機,如同在無邊的黑暗中摸索到的一根蛛絲。金針點刺放血,輔以粗鹽激發,瀉其壅塞之毒熱。此法兇險異常,見效卻快,被她冒險用于垂死之人,竟真從鬼門關拉回不少性命。然而,這生機背后是萬丈深淵。每一次下針,都像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和靈魂做賭注,賭那渺茫的生機能夠戰勝必然的死亡。恐懼如影隨形,但她別無選擇。

整整三日,她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的陀螺,在這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貧民區里瘋狂旋轉。金針無數次刺破皮膚,放出污血,也無數次刺破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她數不清自己救下了多少人,只記得一張張從死灰中恢復一點生氣、帶著劫后余生淚水的臉。身體的疲憊早已到了極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的刺痛,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氣撐著。

終于,在第四日午后,雨勢稍歇,天空裂開一道慘白的縫隙。褚雨薇處理完最后一個高熱驚厥的病人,看著那孩子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她踉蹌一步,險些栽倒。她趕緊扶住旁邊一根濕漉漉、布滿苔蘚的柱子,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來一陣刀割般的疼痛。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尖叫著抗議,靈魂深處涌上巨大的空虛和疲憊,幾乎要將她吞噬。她只想就此倒下,沉沉睡去,遠離這無休止的死亡和痛苦。

“褚娘子!褚娘子!”一個穿著略好些的布衣、像是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撥開人群,氣喘吁吁地擠到她面前,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焦慮和不容拒絕的強硬,“可算找到您了!快!快跟我走!我家小公子…劉府的小公子劉放!病得兇險!老爺夫人急瘋了!點名要您去!”

劉府?臨安城最有權勢的劉通判府上?褚雨薇心頭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權貴之家,是她最不愿、也最不敢沾染的地方。那里規矩森嚴,動輒得咎,一個不慎,便是滅頂之災。更何況,她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心力交瘁,身體和精神都瀕臨崩潰的邊緣,如何能應對權貴家嬌貴公子的急癥?去了,稍有不測,便是萬劫不復。不去…她看著管事身后那兩個身材健壯、眼神不善的家丁,又環顧四周那些剛剛被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此刻正用擔憂惶恐目光望著她的街坊鄰居。一股冰冷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那是一種被無形巨網困住的窒息感。權勢的陰影如同實質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

“我…”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試圖拒絕,聲音嘶啞微弱,“我連番施救,精力已竭,恐有疏漏,不如另請高明…”她的話語里充滿了祈求。

“褚娘子!”管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上位者家奴特有的威壓,眼神銳利如刀,直刺過來,“我家老爺指名要您!全城誰不知您金針放血的神技?小公子危在旦夕,耽擱不得!您若不去,”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卻更顯森然,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怕是擔待不起!”

那“擔待不起”四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褚雨薇疲憊不堪的身體里,穿透了骨頭,直抵心臟。她看著管事身后那兩個家丁逼近一步,肌肉虬結的手臂蓄勢待發。她看向周圍的街坊,他們眼中的擔憂變成了更深的恐懼。拒絕?她毫不懷疑下一刻就會有冰冷的繩索套上她的脖頸。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認命感涌上心頭。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曾燃著希望火苗的眼睛里,只剩下死水般的疲憊和認命。“帶路吧。”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像是嘆息,又像是靈魂被抽離前的最后一聲哀鳴。

劉府的朱漆大門高聳威嚴,門楣上懸掛的匾額在雨后的微光里泛著冷硬的烏光,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府內庭院深深,樓閣重重,每一塊磚石都透著森嚴的等級和令人窒息的規矩,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檀香,卻驅不散那股潛藏著的、屬于權貴之家的冰冷壓力,反而更添幾分陰郁。管事步履匆匆,引著她穿過一道道垂花門、回廊,褚雨薇感覺自己像一只誤入華麗牢籠的困獸,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四周無形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讓她渾身不自在。死亡的陰影似乎暫時被隔絕在高墻之外,但另一種更冰冷、更無形的危險,正悄然逼近。

終于到了內院一間暖閣。濃烈的藥味混雜著濃重的熏香,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幾個須發皆白的老大夫圍在雕花拔步床邊,個個愁眉緊鎖,低聲議論,臉上寫滿了束手無策的惶恐。床上錦被之中,躺著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劉通判的獨子劉放。

他面色潮紅得極不正常,如同涂了厚厚的、劣質的胭脂,嘴唇卻是駭人的青紫。呼吸急促而短淺,胸腔劇烈起伏,喉間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死死扼住了喉嚨,每一次掙扎都耗盡生命。他身體不時抽搐一下,雙手無意識地抓撓著胸口昂貴的絲綢寢衣,留下道道觸目驚心的抓痕,仿佛體內有烈火在焚燒。

“放兒!我的放兒啊!”一個珠光寶氣、哭得雙眼紅腫如桃的婦人撲在床邊,正是劉夫人。她的哭嚎撕心裂肺,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劉通判則臉色鐵青地站在一旁,背著手,眉頭擰成一個死結,周身散發著駭人的低氣壓,如同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那目光掃過幾個老大夫,讓他們噤若寒蟬。

“褚郎中到了!”管事高聲通稟,聲音在壓抑的暖閣里顯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褚雨薇身上。老大夫們眼中帶著審視、疑慮,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即將脫身的慶幸和幸災樂禍。劉夫人猛地抬頭,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快!快救救我兒!只要能救活我兒,要什么我都給你!黃金!宅邸!什么都行!”她的聲音因急切而尖銳。

劉通判的目光冰冷銳利,如同實質的冰棱,在她身上刮過,帶著審視和不容置疑的威壓:“你便是那擅用金針的褚雨薇?速速診來!若救不回放兒…”后面的話他沒說,但那森冷的威脅之意,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膽寒,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褚雨薇頂著幾乎要將她碾碎的巨大壓力,走到床邊。她強壓下心頭的悸動和手腕的酸麻,摒除雜念,伸出三指搭上劉放的手腕。指尖傳來的脈象讓她心頭猛地一凜!這脈象…滑數躁急,如沸水翻滾,卻又在某個瞬間透出一股虛浮無力之感,隱隱夾雜著一絲極其詭異的滯澀!這絕不是尋常的疫病高熱!倒像是…某種強烈的毒邪猛烈沖擊心脈!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脊背。她下意識地湊近些,想看得更仔細。少年急促呼出的氣息里,似乎除了高熱病人常見的酸腐氣,還夾雜著一絲極淡、極不易察覺的…杏仁般的苦味?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她腦中炸響!毒?怎么可能?誰敢對通判公子下毒?她心中驚疑不定,恐懼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心臟。這深宅大院,這滔天權勢,這詭異的病狀…每一個細節都透著不祥。她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竭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但指尖的微顫卻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如何?”劉通判的聲音如同寒冰在耳邊碎裂,帶著不耐煩和催促。

褚雨薇收回手,指尖冰涼,仿佛剛才搭住的不是脈搏,而是一塊寒冰。“稟大人,”她斟酌著用詞,每一個字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公子…邪熱內陷,壅閉心包,病勢極險。”她終究沒敢提那可怕的猜想,那無異于自尋死路。

“可能用你的金針?”劉夫人急急追問,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

褚雨薇看著劉放那潮紅得快要滴血的臉,那痛苦抽搐的模樣,如同被烈火從內里焚燒,生機正飛速流逝。金針放血,瀉其壅熱,似乎是此刻唯一可能救他命的方法。可那脈象中的滯澀和那絲詭異的苦杏仁氣味,又像毒蛇般纏繞著她的理智,發出尖銳的警告。權貴之家,水深難測,萬一…萬一這背后真有陰謀,她貿然出手,豈非正中下懷?她成了替罪羊,萬劫不復!恐懼和理智激烈交戰,讓她遲疑不定。

“褚郎中!”劉通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同鞭子抽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人命關天,還猶豫什么?速速施救!若因你遲疑誤了放兒性命,唯你是問!!”這一聲厲喝,如同重錘砸下,徹底斬斷了褚雨薇最后一絲猶豫和退路。她明白,任何辯解和疑慮在此刻都是徒勞,甚至是催命符。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所有翻騰的驚懼和疑慮。或許是自己連日勞累,診錯了?或許只是疫病過于兇險,產生了異變?此刻,她別無選擇,只能賭一把。

她從藥箱里取出那卷舊羊皮,再次展開。金針在暖閣明亮的燭光下,閃爍著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刺痛了周圍所有人的眼,也刺痛了她自己的心。這曾是她救人的利器,此刻卻仿佛成了懸在她頸上的絞索。她選定了膻中穴——位于兩乳之間,心之外圍,乃宗氣匯聚之所。若真有熱毒壅塞心脈,刺此穴放血,是最直接、最迅猛的瀉邪之法,但也最接近死亡的心臟。她取了一根稍長的金針,用粗鹽抹過針尖和穴位周圍的皮膚。動作依舊沉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捏著針的手指,因為過度的疲憊和巨大的、幾乎將她壓垮的壓力,在微微顫抖,冷汗浸濕了掌心。

凝神,定氣,運腕——她用盡全身力氣,將所有的恐懼和疑慮強行壓下,只專注于這一針!

針尖刺破皮膚,深入穴位!

“呃啊——!”床上的劉放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聲音凄厲得仿佛來自地獄!身體如同被強弓硬弩射中般劇烈地向上彈起!他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眼球暴突,瞳孔因極致的痛苦和驚恐而縮成了針尖大小!臉上的潮紅如同被潑上了滾油,瞬間變得紫黑!那根刺入膻中的金針,仿佛成了引爆炸藥的導火索!

就在褚雨薇驚駭欲絕、瞳孔驟縮的目光中,一股濃稠得如同墨汁、散發著刺鼻腥氣的黑血,猛地從針孔處狂噴而出,直濺上暖閣雕花的頂棚!緊接著,劉放的眼、耳、口、鼻七竅之中,同時涌出同樣漆黑惡臭的血液!他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喉嚨里發出幾聲“咯咯”的、如同破風箱最后的抽氣聲,隨即,那暴突的雙眼徹底失去了所有神采,直勾勾地瞪著雕花的床頂,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再無一絲聲息。那噴濺的黑血,如同死亡的宣告,染污了錦被,染污了床幃,也染污了整個暖閣的空氣。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檀香、藥味、血腥氣…所有的氣味都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燭火似乎也停止了跳動,將少年慘死的面容和那噴濺得到處都是的恐怖黑血,映照得無比清晰、猙獰。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掐斷,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放兒——!!!”劉夫人凄厲到變調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利刃,瞬間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瘋了一般撲到兒子身上,雙手徒勞地想要堵住那些還在汩汩冒血的孔竅,昂貴的錦緞被污血迅速浸透,染成一片絕望的暗紅。她的哭嚎撕心裂肺,充滿了毀天滅地的絕望和瘋狂。

“妖婦!你殺了我兒!你殺了我兒啊!”劉通判目眥欲裂,雙眼瞬間布滿血絲,如同一頭發狂的雄獅,猛地轉身,血紅的眼睛死死釘在呆立當場的褚雨薇身上!那目光里的瘋狂恨意和擇人而噬的兇戾,幾乎要將她生吞活剝!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褚雨薇渾身冰冷,如墜冰窟,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不…不是…”褚雨薇嘴唇哆嗦著,試圖解釋,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冤屈而扭曲變形,“大人!公子他…他脈象異常,七竅涌黑血,這分明是…是中毒之兆啊!金針只是引其外發,絕非致死之因!!”她指著那刺目的黑血,聲音尖銳。

“住口!”劉通判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震得整個暖閣嗡嗡作響。他根本不給褚雨薇任何說話的機會,指著她,手指因狂怒而劇烈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將她撕碎,“拿下!把這謀害我兒的妖婦給我拿下!碎尸萬段!!”

兩個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撲了上來,粗壯如鐵鉗般的手死死扭住了褚雨薇纖細的手臂,巨大的力量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劇痛傳來,她手中那枚染血的金針“當啷”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清脆又絕望的聲響,如同她此刻碎裂的心。

“大人明鑒!公子是中毒!是中毒啊!”褚雨薇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聲音因恐懼和冤屈而扭曲,“看那黑血!看那氣味!定是劇毒入心!金針只是引其外發,絕非致死之因!請大人徹查!”她拼命掙扎,目光掃過地上那攤刺目的黑血,希望能有人看見真相。

“中毒?”劉通判狂怒的臉上閃過一絲極其隱蔽的、快得如同錯覺的異樣,那異樣中似乎摻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惶,隨即被更深的暴戾和不容置疑取代,“死到臨頭還敢狡辯!妖言惑眾!分明是你的妖針害死了我兒!拖下去!關入死牢!!”他咆哮著,聲音里充滿了毀滅一切的瘋狂。

那幾個先前束手無策、此刻如同找到替罪羊的老大夫,瞬間回過神來,臉上立刻換上了痛心疾首和義憤填膺的表情,爭先恐后地落井下石。

“大人!此等邪術,本就不該輕用!有違醫道正理啊!”

“金針直刺心脈要穴,兇險萬分,稍有不慎便是奪命!老夫早就說過此法不可行!”

“妖婦!為了逞能揚名,竟敢戕害通判公子!死有余辜!當千刀萬剮!”

墻倒眾人推。指責、唾罵如同冰冷的污水,劈頭蓋臉地潑向褚雨薇。她的辯解、她的發現,在洶涌的惡意和權勢的絕對碾壓下,微弱得如同投入怒海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瞬間就被吞沒得無影無蹤。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她知道,自己完了。這深宅大院,就是她生命的終點。

冰冷的石墻,滲著水汽,散發著霉爛、鐵銹和絕望的氣息。這是臨安府衙的死牢,陽光永遠無法抵達的深淵,人間的地獄。手腕和腳踝上沉重的鐐銬,冰冷刺骨,磨破了皮膚,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帶來刺骨的疼痛,提醒著她階下囚的身份。褚雨薇蜷縮在角落一堆散發著惡臭、爬滿虱蟲的稻草上,身體因為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無邊的恐懼而無法控制地顫抖。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只有高處一個巴掌大的小窗,透進一絲微弱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牢籠猙獰的輪廓,如同怪獸的獠牙。

她一遍遍在腦中回放暖閣里那驚悚的一幕:劉放驟然彈起的身體、暴突的雙眼、狂涌的黑血、那若有若無的苦杏仁氣味…還有那脈象里詭異的滯澀!每一個細節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記憶里,反復灼燒著她的神經。中毒!絕對是中毒!而且是極其霸道、發作迅猛的劇毒!金針刺入膻中,只是瞬間打破了那毒物在體內脆弱的平衡,如同戳破了一個蓄滿毒汁的膿包,引發了恐怖的爆發!她并非兇手,只是無意間、極其倒霉地揭開了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帷幕!她成了那個完美的替死鬼!

可誰信?誰能信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郎中?劉通判那狂怒之下,眼底一閃而過的異樣…是恐懼?是心虛?還是對真相被無意揭穿的驚惶?那幾個老大夫迫不及待的落井下石…這背后,究竟藏著怎樣不可告人的秘密?劉放,這個飛揚跋扈、據說在臨安城名聲并不太好的權貴子弟,又得罪了什么人,招致如此狠毒的殺身之禍?而她,一個只想救人的醫者,卻成了這場陰謀的犧牲品!

寒意從骨髓深處蔓延出來,比牢房的陰冷更刺骨,那是深入靈魂的絕望。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真相,觸碰了權貴最骯臟的秘密,所以,她必須死。她的醫術,她救下的那些人命,在滔天的權勢面前,渺小得如同螻蟻,可以被輕易地碾碎、抹殺。絕望像冰冷的、帶著倒刺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每一次心跳都帶來窒息般的痛苦。淚水無聲地滑落,混合著臉上的污垢,留下冰冷的痕跡。她不甘!她冤屈!她恨!恨這世道不公,恨權貴草菅人命,恨自己無力回天!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兩天。時間在死牢里失去了意義。牢門上的鐵鏈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嘩啦聲,被粗暴地打開。兩個如石雕般面無表情、眼神麻木的獄卒走了進來,手里拿著粗糙的、帶著倒刺的麻繩。他們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死亡的味道。

“時辰到了,褚氏。”其中一個獄卒的聲音平板無波,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宣讀一件物品的處置通知。宣判她的死刑。

沒有審問,沒有辯駁,沒有一絲一毫申冤的機會。所謂的“國法”,不過是權貴手中的提線木偶,是遮蓋他們骯臟勾當的遮羞布。褚雨薇沒有掙扎,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任由那粗糙的麻繩緊緊捆縛住她的雙臂,勒進皮肉。她抬起頭,透過那扇小窗,看著外面慘白的天光。手腕被繩索反復摩擦的地方,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刺痛,皮膚被磨破了,滲出血絲,混著牢房的臟污,黏膩不堪。這痛楚,提醒著她還活著,卻也宣告著死亡的臨近。

刑場設在城西的菜市口。

時辰尚早,但臨安城的百姓似乎都嗅到了血腥的味道,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人山人海,萬頭攢動。好奇、麻木、興奮、恐懼…各種目光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罩在刑場中央那個小小的、沾滿暗褐色污漬的斷頭臺上。空氣里彌漫著劣質脂粉味、汗臭味、食物餿味,還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鐵銹般的血腥氣——那是無數次行刑后滲入這片土地的死亡印記,是無數冤魂的無聲控訴。

褚雨薇被兩個膀大腰圓、面無表情的劊子手粗暴地拖拽著,推搡著,一步步走上那象征死亡的木臺。她的頭發早已散亂,遮住了半邊臉頰,露出的一只眼睛空洞地望著臺下攢動的人頭。那些面孔模糊不清,聲音匯聚成一片嘈雜的、令人眩暈的嗡鳴,如同無數蒼蠅在耳邊飛舞。她看到了幾張熟悉的臉,是前幾天被她從疫病鬼門關拉回來的街坊。他們的眼神躲閃著,帶著深深的恐懼和愧疚,不敢與她對視,很快又被人潮淹沒,如同被巨浪吞噬的小舟。

“殺了她!”

“妖婦害人!”

“償命!給劉公子償命!”

不知是誰帶的頭,零星的喊聲迅速匯聚成洶涌的聲浪,排山倒海般向刑臺涌來。群情激憤,仿佛她真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妖魔,是帶來災禍的瘟神。褚雨薇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嘗到了咸澀的味道,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這就是她拼死救過的人世?這就是她付出一切想要守護的性命?一股冰冷的、徹骨的悲涼徹底淹沒了她,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絕望。她感覺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死去了。

她被強按著跪倒在冰冷的木臺上,脖子被粗暴地卡進凹陷的、浸透著無數人鮮血的斷頭墩里。粗糙的木屑和濃烈的血腥氣直沖鼻腔,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手腕被繩索捆縛的地方,傳來鉆心的疼痛和灼熱感,那被磨破的皮膚在粗繩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疼,仿佛要燒起來,提醒著她最后的痛苦。

監斬官尖利刺耳的宣判聲在嘈雜的人聲中響起,如同鈍刀刮過耳膜,每一個字都敲打著死亡的喪鐘:“…罪婦褚氏,以邪術金針謀害通判公子劉放,罪證確鑿,依律當斬!即刻行刑!”

高大的劊子手走到她身邊,沉重的鬼頭刀被他從木架子上取下,刀鋒在陰沉的天光下反射著令人膽寒的幽光,寒氣逼人。他端起旁邊一個粗瓷大碗,里面是渾濁刺鼻的燒酒。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卻沒有咽下,而是猛地噴在那雪亮的刀鋒上。“呼——”濃烈的酒氣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隨著他的動作,直撲褚雨薇的面門,嗆得她幾乎窒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瞬間,就在劊子手噴出烈酒、酒霧彌漫的那一刻,褚雨薇的視線,鬼使神差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落在了斷頭墩前不遠處的地面上。

那里,孤零零地躺著一只靴子。一只用料考究、做工精細、沾滿了泥濘卻依舊能看出原本華貴的靴子。那是混亂中被擠掉、被遺落在此的,屬于死者劉放的靴子!

靴子口朝上,邊緣處,赫然露出一小片布料的內襯。而在那深色的內襯邊緣,極其不起眼的地方,褚雨薇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釘在了那里——

一小片深褐色的、干涸的、如同污漬般的粉末!極其細微,若非她此刻的角度和高度,若非她心中那強烈的“中毒”執念,根本不可能發現!

一股電流瞬間竄遍褚雨薇的全身!苦杏仁味!那粉末的形狀、顏色…與她在祖父那本殘破的毒物圖譜上匆匆瞥見過的某種劇毒之物何其相似!是了!就是它!毒藥殘留!定是劉放在掙扎抓撓胸口時,指甲縫里無意間刮蹭下來,又在他被搬動或混亂中踢掉了靴子時,蹭落在此處!這就是鐵證!足以證明她清白的真相!

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冤屈瞬間沖破了麻木!“等等!”褚雨薇用盡胸腔里所有的空氣,發出一聲凄厲到撕裂喉嚨、穿透云霄的尖叫,猛地想要抬頭,“大人!看那靴子!毒!是毒!劉放指甲縫里有毒!我冤枉!!徹查!求大人徹查!!”她拼命掙扎,脖子在粗糙的斷頭墩上摩擦出血痕,手腕被繩索勒得劇痛無比,那被磨破的地方更是傳來火燒火燎、鉆心蝕骨的痛楚!她用盡生命的力量嘶吼著,希望能有人看見那微小的證據。

然而,她的尖叫和掙扎,在刑場山呼海嘯般的“殺”聲中,微弱得如同狂風暴雨中的一點燭火。監斬官端坐高臺,神情冷漠如冰,充耳不聞。劊子手更是不耐煩地皺緊了眉頭,認為這不過是死囚徒勞的瘋癲和拖延。

“冤枉啊!青天大老爺!”一個蒼老嘶啞、帶著哭腔和無比悲憤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猛地從人群最前面炸響!是那個被她救活的老嫗!她不知何時竟拼死擠到了最前面,撲通一聲跪倒在泥濘骯臟的地上,對著監斬臺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連連磕頭,額頭重重撞在堅硬的石板上,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混著污泥流下,“褚郎中是活菩薩啊!她救了我們整條巷子的人命!她沒日沒夜地救人,自己都快累倒了!她怎么可能去害人!求大老爺明察!徹查啊!她冤枉啊!!”老嫗的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血淚,每一個字都敲打著人心。

“對!褚娘子是好人!”又一個漢子紅著眼睛喊了出來,聲音因激動和憤怒而顫抖,是那個高熱孩童的父親,他臉上還帶著病后的蒼白,“我娃兒就是她救活的!當時娃兒都快不行了,是褚娘子用金針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她為了救人幾天幾夜沒合眼!她怎么會害人!定是冤枉!求青天大老爺開眼!徹查此案!還褚娘子清白!”他揮舞著手臂,試圖引起注意。

“求青天開眼!徹查此案!”

“褚郎中冤枉!她是神醫!”

“她救了那么多人!不是妖婦!”

“大人!有蹊蹺!徹查啊!”

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零星幾個聲音迅速點燃了沉默的引線!人群中,那些曾被褚雨薇從疫病魔爪中奪回性命的人,那些親眼看著她不眠不休、在死亡邊緣掙扎救人的街坊鄰居,此刻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悲憤和不平!呼喊聲此起彼伏,雖然微弱,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和悲壯,如同星星之火,試圖燎原,試圖沖破那洶涌的“殺”聲浪潮。有人跟著跪下,有人不顧一切地試圖向前涌去,場面一度出現了小小的騷動。褚雨薇的心猛地揪緊,一絲微弱的光亮在絕望的深淵中閃過。有人信她!有人為她喊冤!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監斬官臉色一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一直端坐在高臺后方陰影里的劉通判,嘴角勾起一絲冰冷殘酷的弧度,眼神如同看著螻蟻徒勞的掙扎。他對著旁邊一個衙役頭目使了個眼色。

“干什么!想造反嗎?!”衙役頭目立刻兇神惡煞地跳出來,厲聲咆哮,聲音壓過了喊冤聲,“咆哮公堂,擾亂法場,按律同罪!妖婦同黨!給我拿下!狠狠地打!!”

棍棒毫不留情地落下!帶著破風聲,重重地砸在跪地喊冤的老嫗、那漢子和其他幾個試圖發聲的人身上!慘叫聲、悶哼聲、棍棒擊打在肉體上的沉悶聲響驟然響起!老嫗被粗暴地一腳踹翻在地,沾滿泥污,額頭流下的血染紅了半張臉。那漢子臉上挨了重重一拳,口鼻鮮血直流,踉蹌著后退。騷動被迅速、暴力地、毫不留情地鎮壓下去。呼喊聲被淹沒在衙役兇狠的呵斥和棍棒聲中。人群在暴力的威懾下噤若寒蟬,只剩下壓抑的嗚咽、痛苦的呻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沉默。那剛剛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間被殘酷地踩滅。

劉通判滿意地看著恢復“秩序”的刑場,對著監斬官微微頷首,眼神冷酷。

“肅靜!”監斬官厲聲大喝,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冷酷,徹底壓下了最后一點雜音,“法場重地,豈容喧嘩!再有膽敢擾亂法場、妖言惑眾者,以同罪論處,立斬不饒!行刑繼續!”他冰冷地、毫無感情地吐出最后的判詞,猛地丟下手中的朱砂令簽!

那枚小小的、鮮紅的令簽,翻滾著,劃過一道刺目絕望的弧線,“啪嗒”一聲,精準地落在褚雨薇眼前沾滿污血的木板上。如同她最后的希望,被無情地、徹底地踩碎、碾滅。百姓微弱的求情與冤屈的吶喊,在絕對的強權面前,如同螳臂當車,瞬間被碾得粉碎,連一絲痕跡都未留下。這比無聲的沉默更讓她感到徹骨的冰冷和絕望,那是整個世界的黑暗向她壓來。

劊子手魁梧的身軀遮擋住了最后一絲天光。濃重的陰影徹底籠罩下來,帶著濃烈的汗味、劣質酒氣和死亡的氣息。褚雨薇最后看到的,是那把被高高舉起的鬼頭刀,刀鋒上殘留的酒液,正凝聚成冰冷的水珠,搖搖欲墜。手腕繩索捆縛處,那火燒火燎的劇痛,此刻如同地獄的業火在焚燒。

“下輩子…”她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氣力,聲音低啞如同泣血的詛咒,帶著傾盡三江五海也洗刷不盡的怨毒,穿透了行刑者粗重的呼吸,“我定要你血債血償…劉家滿門!”

呼——!

刀鋒撕裂空氣,發出沉悶而恐怖的嘯音,如同死神最后的嘆息。

手腕被繩索捆縛處,那焚心蝕骨的劇痛,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后一瞬,達到了頂點,如同永不磨滅的烙印,深深鐫刻入靈魂最深處。

“嗡——”

刺眼的白光毫無征兆地刺入眼簾,伴隨著現代醫學院解剖實驗室無影燈特有的電流低鳴。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福爾馬林刺鼻氣味、消毒酒精的冷冽以及新鮮動物組織淡淡腥氣的復雜氣息,猛地灌入林薇的鼻腔。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眼前不再是解剖臺上清晰的肌肉紋理和血管走向,而是翻涌的血色!暗紅的、噴濺的、帶著濃重鐵銹腥氣的血!耳邊不再是實驗室特有的安靜,而是震耳欲聾的、排山倒海般的喊殺聲和衙役鎮壓求情百姓時兇狠的呵斥與棍棒聲!冰冷的木臺…沉重的陰影…那撕裂空氣的刀鋒嘯音…還有手腕上那焚心蝕骨的灼痛…無數來自千年前的感官碎片如同爆炸般涌入她的意識!

“呃…”一聲壓抑的、極度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她喉嚨深處擠出。她猛地丟開手中還捏著的、沾著生理鹽水的手術刀片,仿佛那是什么滾燙的烙鐵,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一步,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金屬器械車上,發出一聲刺耳的、令人心悸的“哐當”巨響!托盤里的鑷子、剪刀、探針叮當作響。

“林薇?你怎么了?”旁邊正在專注剝離神經的同學王璐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驚愕地抬起頭,手中的鑷子還夾著一縷神經束。

冷汗,瞬間浸透了林薇后背薄薄的手術服布料,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她臉色煞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地微微顫抖著,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地喘息著,像一條離水瀕死的魚。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左手腕,仿佛那里正遭受著酷刑。

那里,在常年佩戴的、細細的紅繩下方,皮膚正傳來一陣陣尖銳、持續、如同無數燒紅的細針反復扎刺般的灼痛!那痛感如此真實,如此強烈,如此熟悉,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洪流,與刑場上繩索勒入皮肉、磨破滲血的劇痛遙相呼應,甚至更為猛烈!紅繩遮蓋下的皮膚,那片頑固的、反復發作的濕疹區域,此刻正火燒火燎地鼓脹、刺痛,仿佛有什么滾燙的東西要從皮膚下面鉆出來,又像是那道古老的靈魂烙印在劇烈地灼燒、提醒!

“沒…沒事。”林薇強迫自己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驚魂未定,“可能…可能有點低血糖,眼前發黑。”她胡亂地解釋著,試圖穩住自己篩糠般發抖的身體,但指尖的冰涼和額角不斷滑落的冷汗出賣了她。她不敢看自己的手腕,更不敢低頭去看不銹鋼托盤里那些閃著冰冷寒光的解剖器械——尤其是那些細長的、用于精細操作的探針。每次看到它們,那金針冰冷的觸感、刺入皮膚時的瞬間、以及劉放七竅涌出恐怖黑血的畫面,就會不受控制地、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

“真沒事?”王璐狐疑地看著她慘白的臉和額角豆大的汗珠,放下鑷子,“你臉色太難看了,跟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手還在抖。要不跟李教授說一聲,去旁邊休息室歇會兒?喝點糖水?”

“不用,真不用。”林薇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因恐懼而微微佝僂的脊背,試圖驅散那如影隨形的冰冷和心悸。她松開捂住左腕的手,指尖冰涼刺骨。然而,手腕上的灼痛感并未消退,反而隨著她的注意更加鮮明、更加尖銳地存在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古老傷口在無聲吶喊,在靈魂深處灼燒。她強迫自己將視線投向解剖臺,試圖將注意力強行集中在那些熟悉的肌肉束和血管網絡上,用現代醫學的理性來對抗那來自前世的瘋狂幻象。

然而,那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此刻卻詭異地幻化成了刑場上混雜著血腥、汗臭、劣質酒氣和泥土的復雜氣息。頭頂無影燈慘白的光線,像極了行刑日那慘淡壓抑、令人窒息的天光。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粗糙的斷頭墩木頭紋理抵在自己脖頸上的冰冷觸感,以及繩索深深勒進手腕皮肉的劇痛!冷汗再次涔涔而下。

“薇薇,”王璐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神秘和探尋,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你聽說了嗎?咱們系里新調來一位超級大牛,負責這學期的高階局部解剖學,據說還是咱們院特聘的學科帶頭人。”

林薇勉強將心神從翻涌的幻象中拉回一絲,有些茫然地看向王璐,眼神還有些渙散:“啊?誰啊?”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

“姓劉!”王璐眼中閃爍著八卦的光芒,語氣里滿是艷羨和好奇,“叫劉硯之。聽說是從約翰霍普金斯回來的,背景硬得很!學術大拿!而且…好像…好像祖上還是南宋那會兒臨安城的權貴之家呢!具體什么官不清楚,反正是那種跺跺腳臨安城都要抖三抖的大家族!嘖嘖,這基因,這背景,再加上這實力,簡直開掛了…”她咂著嘴,語氣里充滿了對那種遙不可及光環的向往。

“劉…?”林薇下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字。就在這個簡單的音節從她舌尖吐出的瞬間,左手腕內側,紅繩緊貼之下的那片皮膚,猛地爆發出一陣鉆心蝕骨、幾乎讓她暈厥的劇痛!那感覺無比清晰,無比猛烈,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地按在了那個早已存在的、深及靈魂的烙印之上!又像是千年之前的繩索猛地收緊,勒進了她的骨頭里!

“嘶…”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左手猛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肉體的疼痛來對抗那來自靈魂深處的灼燒。怎么回事?僅僅是一個“劉”字?為什么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這個姓氏…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潛意識里那扇封存著無盡痛苦和恐懼的大門!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她驚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心臟狂跳。隔著那根細細的、承載著某種未知宿命的紅繩,她似乎能清晰地感覺到下方皮膚的異常灼熱、鼓脹和那深入骨髓的刺痛。那感覺是如此真實,絕非幻覺。

就在這時,實驗室門口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低沉的交談聲。原本有些嘈雜、彌漫著福爾馬林氣味的實驗室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系主任李教授陪著一個身形頎長挺拔的男人走了進來。

“同學們,手上的工作暫停一下。”李教授清了清嗓子,臉上帶著慣常的嚴肅,但語氣中多了一份鄭重,“給大家鄭重介紹一下,這位是劉硯之教授,從今天起,將全面負責我們臨床醫學專業的高階局部解剖課程,并擔任我們解剖教研室的學科顧問。劉教授在神經解剖學、顯微外科應用以及臨床解剖教學領域造詣極深,在國際上都享有盛譽。大家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認真向劉教授請教。”

所有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講臺前那個男人身上,帶著好奇、敬畏和探究。

劉硯之看起來不到四十歲,穿著剪裁極為合體的深灰色暗條紋西裝,里面是挺括的純白襯衫,沒有系領帶,領口隨意地解開一粒紐扣,透著一絲嚴謹之外的從容與自信。他的面容輪廓清晰利落,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干凈而有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的顏色極深,近乎純黑,看人時目光沉靜、專注,帶著一種穿透性的、仿佛能輕易洞察人心最深幽角落的力量。那目光掃過實驗室的每一個角落,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和掌控全局的沉穩氣度,讓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林薇的心臟,在劉硯之那沉靜而極具穿透力的目光掃過她所在角落的瞬間,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手腕處的灼痛驟然加劇,像是有無數只滾燙的毒蟻在同時啃噬那紅繩下的皮膚,又像是那道靈魂烙印被無形的力量激活,劇烈地燃燒起來!她幾乎是本能地、倉皇地將左手腕藏到身后,身體瞬間僵硬得如同冰冷的石雕,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股巨大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

劉硯之的目光并未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過多停留,平穩地掠過全場,最終停在講臺中央。他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獨特的、金屬般的質感和不容置疑的權威感:“各位同學好,我是劉硯之。解剖學是外科手術的基石,是理解生命精密構造的必經之路。希望在未來的一學期里,我們能共同探索人體的精密與奧妙,為未來的臨床實踐打下堅實的基礎。”他的話語簡潔有力,帶著學者特有的嚴謹和自信。

他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抬起左手,似乎想整理一下因為抬手而微微滑落的西裝袖口。這是一個極其平常的動作。就在他抬起左手、手腕內側微微露出的剎那——

林薇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針尖!

她的目光如同被最強大的磁石牢牢吸住,帶著一種近乎驚駭的專注,死死地釘在了劉硯之的左手腕內側!

那只手修長、干凈,骨節分明,手指勻稱有力,是一雙天生屬于外科醫生的、穩定而精準的手。然而,就在那本該平滑的手腕內側,靠近掌根的地方,在袖口若隱若現的邊緣之下——赫然橫亙著一道淺淡的、細長的、卻異常清晰的白色疤痕!那疤痕平整光滑,邊緣極其整齊,像是被某種極其鋒銳的薄刃(比如…一把精密的柳葉刀?)精準劃過后完美愈合的痕跡,又或者是…某種久遠年代、特殊形狀的燙傷留下的永久印記?它的存在,如同白玉微瑕,在那只堪稱完美的手上顯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引人注目。

疤痕!

林薇的大腦“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炸開!刑場上那枚翻滾的、刺目的朱砂令簽…劉放靴子上深褐色的毒藥粉末…百姓被棍棒鎮壓時發出的凄厲哭喊與絕望呻吟…劊子手噴出的濃烈酒氣血腥氣…自己靈魂深處發出的泣血詛咒…還有手腕上那焚心蝕骨的灼痛…無數破碎的畫面裹挾著千年的冰冷怨毒和滔天冤屈,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那個“劉”字帶來的恐懼瞬間有了具體的形象——那道疤痕!

手腕處的灼痛在這一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那根細細的紅繩仿佛變成了一條燒紅的烙鐵,死死地嵌進她的皮肉里,燙得她靈魂都在戰栗,幾乎要控制不住地尖叫出聲!前世今生,兩個時空的痛苦在這一刻猛烈地重疊、共振!

講臺上,劉硯之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角落里那道過于強烈、過于異常的目光。他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的黑眸,緩緩地、精準地,穿透了實驗室里略顯昏暗的光線,穿透了擁擠的解剖臺和人群,如同兩道無形的、冰冷的探照燈光束,最終——不偏不倚地,牢牢地鎖定了角落里那個臉色慘白如鬼、身體正因劇痛和恐懼而微微發抖的女生——林薇。

他的目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探究,銳利如手術刀,直直地落在了她下意識藏到身后、卻又因無法忍受的劇痛而微微痙攣、顫抖的左手腕上。

仿佛穿透了皮肉,穿透了衣衫,穿透了那根細細的、試圖遮掩宿命的紅繩,清晰地看到了繩下那片滾燙的、正在無聲滲血的…前世烙印。

而他剛剛露出的那道淺白細疤,在無影燈慘白的光線下,仿佛也隱隱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針扎般的…灼熱感?如同跨越千年的冰冷回應。實驗室里福爾馬林的氣味似乎凝固了,只剩下兩道目光在虛空中無聲地碰撞,糾纏著千年的血債與未了的孽緣。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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