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化十九年。
天邊滾過幾聲驚雷,一道刺目的閃電貫穿碧落,隱在了金碧輝煌的宮城身后。
從晌午開始團團聚集的云翳此時壓在瀛洲上空,禁不住狂風的摧折,醞釀出一場苦雨,兜頭澆下。
瀛洲的空氣本就濕潤,如今更是像隔了一層薄紗似的,影影綽綽,勉強拼湊出宮城的輪廓,卻也是霧里看花。
屋頂上的鴟吻雕像莊嚴肅穆,天地都極端明亮的剎那,它睜著精光畢現的一雙眼,俯視蕓蕓眾生。
草木掩映間,傳來輕微的“吱呀”一聲。
一盞暗紅色宮燈匆匆穿過小徑,與來人打了個照面。兩人心照不宣地走進殿中,合上門,與外界的紛紛擾擾隔絕開來。
錯金銀博山爐升起裊裊青煙。宮里處處雕梁畫棟,卻靜得不像話,仿佛這里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而是個巨大的金鳥籠。
一女子盛裝華服,端坐在明晃晃的鏡子前。她是無聲的,黑白的,像是一道影子,靜止在幽暗里,沒有任何表情。身旁宮女小心翼翼地端著紅木盤,盤中一頂九鳳朝陽掛珠冠,卻被蒙上了一層暗淡的灰塵。
鏡子里是一張保養得極好的臉,瞧不出年紀。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里,連流年的更替都會被認為是罪過,更何況她。
來人一襲黑色長袍,體態裊娜,來到她身后三步之處,襝衽為禮:“姑母。”
“你來了。”柳尚煙緩緩回過身,朱唇微啟,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
柳霧盈深吸一口氣,掀開了風帽。她烏黑的長發掛著水珠,披散在肩頭,樣子有些狼狽,細看起來卻是個難得的美人。淡淡春山畫眉峰,熠熠星火落入眸。琥珀色的瞳孔深深淺淺,如同涌動著的一泓清泉。
“近來本宮聽說云澹調去到了御史臺。”柳尚煙接過岫云遞過來的一杯齊山翠茶,神色悠然,開門見山。
云澹是她兄長柳瀟然的字。
“阿盈替兄長謝過姑母。”霧盈垂眸合袖拜道。皇后不會無緣無故提這些。二殿下需要一個人在御史中間斡旋,而她兄長無疑是最佳人選。
雖說后宮不得干政,但這宮里好端端活著的人,又哪個不與朝臣有些干系?
“你近來可還舒心?”柳尚煙的神情淡淡的,可又明顯意不在此。
霧盈猶豫了一瞬,中規中矩地答:“不勞姑母掛心,阿盈應付得來。”
岫云一聽這話就心知她過得并不好,畢竟皇后早就成了擺設,宮里素來拜高踩低,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不定怎么暗里給她使絆子呢。
如今皇后在宮里的地位很是微妙,皇上雖然與她不甚親厚,但二殿下早已經不同往日,近些年儼然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有兒子傍身,這深宮里的女人才算是飄萍之身有了根。
但如今圣眷正濃的明貴妃與淑妃還年輕,未來長得很,萬一誕下皇子,與她分庭抗禮也是遲早之事,皇后早做打算確實不為過。
“本宮雖然是皇后,但不能照拂你一輩子,”柳尚煙語重心長起來,“以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
“姑母說得是。”霧盈斂眸,乖巧道。
柳尚煙把目光移向窗外,“阿盈,你覺得允寧可還入得了你的眼?”她忽然換了話題,讓霧盈有些措手不及。
“二殿下自然是極好的。”霧盈垂眸道,“臣女蒲柳之質,與殿下云泥之別,自是高攀不起。”
“說什么傻話呢。”柳尚煙的目光柔和了些,“我們柳家,只有擰成一股繩,才有出頭之日,否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喃喃低語著,略帶顫抖的聲音在大殿里回響。
“萬事切記,防人之心不可無。”柳尚煙伸出食指揉了揉太陽穴,一臉倦色,“貴妃已是很不待見你,別被她捏住了什么把柄才好。”
“臣女告退。”霧盈隨著岫云出了鸞儀宮,回身掩上門。
皇后最喜牡丹,許是覺得只有國色天香才能襯得上這煌煌鳳座,但風疾雨驟,經雨摧殘,后院的魏紫,姚黃,洛陽紅······呈現一片萎靡之態。
霧盈踩在片片殘紅上,頗為惋惜,岫云一聲輕笑:“柳司衣很是得娘娘的心,只要順著娘娘的意思,日后遲早入主······”
她說著,嘴朝著飛檐斗拱的鸞儀宮一努,霧盈按下心頭的煩躁,附和道:“多謝姑姑提點。”
“天色不早了,奴婢就送到這了。”岫云把門輕輕推開,“夜路滑,司衣一路小心。”
霧盈轉身剛要走,忽然見西邊甬道上蔓延開一片朱紅的顏色,似乎是許多人提著宮燈大張旗鼓往鸞儀宮逼壓而來,鼎沸的人聲被風灌進了她的耳朵。
那是她回尚服局的必經之路。
岫云見勢頭不好,連忙讓霧盈進來,緊閉了那扇門。
畢竟女官無令夜間不得外出,她往這兒一站就是現成的話柄。
不過瞧著這陣仗,多半不是沖著她來的,而是沖著皇后來的。
岫云已經急匆匆去通知皇后了,霧盈按著太陽穴,勉強維持著鎮定。近來宮里的事······唯一不平常的就是前日先帝忌日典儀,不知為何牌位如同流血了一般,原本金色的字跡成了鮮紅色,眾人驚駭非常。
陛下更是震怒,一干尚儀局女官全都因此降級受罰。
此事至今仍然懸而未決。
不多時,貴妃身邊白姑姑的聲音在角門門口響起:“貴妃娘娘奉命來捉拿對先帝不敬的柳司衣,請皇后娘娘開門。”
沖她來的。
霧盈朝后瞧了一眼,估計皇后還在更衣,能拖一時是一時。方才她們定是瞧見了她的身影,否則就會直接走正門進來了。
”柳司衣,可別怪本宮心狠,你既做下了這等事,神仙都救不了你。“貴妃明若慢慢撫摸著指甲上的豆蔻,一顰一笑盡是得意。
貴妃明若是個極其清麗的美人,可性子也冷,辦起事來從不拖泥帶水。
她穿著一身月白青花瓷紋的百褶裙,只插了根白玉簪,氣質飄逸出塵,更襯得眉眼鋒利如刃。
”來人,給本宮撞門!“
恰在此時皇后更完衣出來,霧盈急切地跑到她身邊耳語了一陣,轉身朝后面跑去。
皇后聽完后贊許地點了點頭,命人開了門。
貴妃在外頭已經是急不可待,見不是霧盈而是皇后有一瞬的怔愣,咬了咬牙,只好迎上前來略微施禮:“嬪妾奉皇上之命撤徹查先帝牌位流血之事,柳女史有嫌疑,嬪妾方才去了她的住處,沒發現她的蹤跡,想著皇后娘娘興許知道······”
說罷,她的目光不住地往后瞟著。
“貴妃這是要搜宮不成?本宮的鸞儀宮豈是你能動得的!”皇后冷哼一聲,“本宮根本沒見過柳司衣。怎么,不查清楚就來拿人?”
“貴妃娘娘大晚上這么興師動眾的,”岫云在旁邊一聲輕笑,“驚擾了皇后娘娘,不好吧?”
這對主仆一唱一和,把明若氣得面色發白,藏在袖口里的手悄然握緊。
白姑姑見勢頭不好,連忙拉住明若,在她耳邊低語了一陣。
“嬪妾給皇后娘娘請罪,”明若壓抑著聲音里的不甘,咬牙切齒道,“是嬪妾考慮不周,驚擾了娘娘好夢。”
“知道就好,”皇后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淡然開口,“別聽風就是風,聽雨就是雨的。”
“嬪妾謹記。”明若吃了這啞巴虧,恨得牙根癢癢,臨走還狠狠剜了岫云一眼。
貴妃一走,岫云便松了口氣,貴妃不敢明面上對皇后怎么樣,倒是敢拿霧盈開刀。
霧盈聽外頭沒有了動靜,從嘉元殿后頭閃出來,“娘娘。”
皇后揉了揉眉心,略顯疲憊:“你回去吧,今夜受驚了。”
“是。”
霧盈匆匆拜別皇后,剛走了沒幾步,就在幽深的甬道盡頭看見一個身影,走近了才發現是個藍衣宮女,形色匆匆,連照面都沒打,就從她身旁擦肩而過。
她也來不及多想,趕緊加快腳步。
霧盈回了幽夢軒,隔著老遠就看到里頭亮著的燭火,不禁莞爾。
為了防止旁人起疑,她讓好友許淳璧幫她掌燈在屋里待著,直到她回來。
許淳璧是她去年剛入宮時結識的,她性子有些怯懦,但很是善良。
霧盈親眼見了她被別的女官欺負,終于是看不過去,替她辯解了兩句。
其實她們兩個人也算是舊相識了,許淳璧的爹從前犯過一樁案子,被人做局誣陷貪墨,都要定罪問斬了,柳尚書瞧出了那賬簿的問題,這才讓她爹從鬼門關里撈回來一條命。
許家祖上也是世代簪纓,不過這幾代倒是越發沒落,連著許太后的地位都一落千丈。她在陛下面前就是一個花瓶,擺著給人做母慈子孝戲看罷了。
從此以后,每年柳家逢年過節都會收到許家送來的賀禮,但柳鶴年每次都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有一回不知怎的,里頭夾了一個做工拙劣的布兔子,一看就是初學刺繡的人縫的,針腳十分粗陋,霧盈看了卻覺得憨態可掬,想要留下,被柳鶴年呵斥了一頓后依依不舍地又送回去了。
后來霧盈才從許淳璧的口中知道,那果然是她親手做的。
霧盈從往事中抽身出來,推開門,看見女子一只手托腮,昏昏欲睡。霧盈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戳戳她的臉頰,她被嚇了一跳:“阿盈,你走路沒聲音啊。”
許淳璧杏仁眼微微睜著。
“原來你才發現啊。”霧盈毫不客氣地拿起桌子上的雪泡梅花糕,咬了一口。
“貴妃娘娘下午來搜查,我人微言輕,沒能攔住······”許淳璧有些懊惱地垂著頭,“她拿走了那邊的兩個香囊,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吧?”
“沒事,”霧盈神色輕松,“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用了,你才回來,必定是累了。”許淳璧揮了揮衣袖,“我走了。”
當夜雨水滴落梧桐葉,不斷地敲打著霧盈的思緒。
忽然她眼前景致明媚起來,大片的晨光從屋檐上潑灑下來,茉莉蜷曲著花瓣將開未開,露珠凝在枝葉上,在光的照耀下轉瞬即逝。
她回到了她及笄禮的那天。
她披著輕薄的淺櫻色軟煙羅,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長春色的流蘇,突然聽到敲門聲,一下子坐直。婢女蒹葭警覺地喊道:“誰呀?”
“是我!”少年的聲音里掩飾不住歡愉。
蒹葭開了門,霧盈站起身圍著他繞了一圈,笑盈盈地盤問道:“是不是又有好東西給我?”
柳瀟然笑得格外狡黠。
霧盈攤開手:“你還給不給,不給算了。”說罷就要關門。
柳瀟然連忙拿出自己的禮物,竟然是······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
望著她疑惑的神情,柳瀟然得意地笑了:“我給你演示一下。“
他拿過盒子,托在手掌上,食指按下盒子后面的機關按鈕,嗖的一聲,從盒子前端飛出了一枚精巧的銀鏢,直直地釘在了不遠處的樹干上。
她已經看呆了,柳瀟然柔聲問道:“阿盈可還喜歡?這可是兄長托軍中的朋友幫你做的,一般人可得不到。”
霧盈點點頭,心里卻犯了嘀咕:兄長一直在瀛洲,什么時候有了軍中的朋友?
不過她沒有多問,而是甜甜地笑道:“多謝兄長,阿盈很喜歡。”
柳瀟然的身影面容都有些模糊,卻讓她胸口發悶,有種落淚的沖動。
她已經半年沒見過兄長一面了。
夢里,她正要伸出手接過,忽然間那盒子變成了一卷金燦燦的詔書,王公公尖細的嗓音縈繞在她的耳畔:“柳家二小姐柳霧盈,溫婉賢淑,蕙質蘭心,本宮聞之甚悅,封為正五品尚服局司衣,即日起進宮,欽此。“
仿佛逃不開的苦海。
一生的枷鎖。
霧盈眉頭緊蹙,劇烈地抽噎起來,她裹緊被子,卻依然無法抵擋來自內心深處的徹骨寒意。
夢里不知身是客。
翌日,秋風沒來由地寒涼了些,刮得霧盈的臉龐生疼。
霧盈梳洗打扮后往尚服局去,在半路上就被明貴妃一行人截住了,為首一人正是白姑姑。
白姑姑從袖子里掏出兩個香囊,面容肅冷:“柳女史,這是昨日娘娘在你住處搜出來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知道,”霧盈上前一步迎著她的目光,絲毫畏懼都沒有,“一袋姜黃,一袋是堿。”
“沒錯。”白姑姑見她這么快就承認,越發篤定,唇邊勾出一抹笑意,“恰好,皇上派人看過了先帝的牌位,有人故意用姜黃和堿水混合制造出了流血的效果,意圖裝神弄鬼,柳女史,鐵證如山,你還是快認了吧。”
“姑姑說笑了,”霧盈抿緊了唇,眼眸清亮剔透,“這姜黃與堿混合是我研制染衣服的新法子,比梔子花黃更為持久,在日光暴曬時也不會褪色。姑姑怎么可憑借這兩樣東西,就指責我做出裝神弄鬼之事?”
白姑姑咽了口唾沫,色厲內荏道:“你這……也太巧了些!未必不是你!”
“太醫院弄到這兩樣東西可比我容易多了,”霧盈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這目光讓白姑姑這樣狐假虎威慣了的人都有些心驚膽戰,“姑姑怎么不去問問他們?”
“我……”白姑姑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貴妃一眼,一時語塞。
“若沒什么事,下官告退。”霧盈低著頭,小心翼翼從明貴妃身邊經過。
明若眼看著霧盈的身影消失在小徑深處,摩挲著手腕上的翡翠手鐲,眸子里蔓延開一片晦暗。
從瀛洲煙柳畫橋之地一路向北,景色轉為蕭索,一線白沙橫亙在天地交接處。
月色如銀,似輕紗,千煌城被籠罩了在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中。
而這平靜,似乎要被一種異樣的響動撕裂。
城門上,幾個東淮士兵打著哈欠,站得東倒西歪的。忽然間,他們感受到腳下大地顫抖,一個士兵警覺地睜開眼睛,“什么動靜?”
他的視線很快就被遠處的一片暗黑色的濃霧吸引了。那片濃霧越來越近,逼壓著這座古老的城池。
他的臉驟然因為驚恐而扭曲:“不好了!西陵……西陵大軍夜襲!”
為首一人面露兇光,眉上斜劈一道刀疤,胯下一匹汗血寶馬。不是旁人,正是西陵大將軍程軾。
畫角聲,猝然吹響。
然而雙方兵力差距懸殊,西陵人又素來兇狠好斗,不出幾日,千煌就已經如同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相看白刃血紛紛。
塞上燕脂凝夜紫。
城門大敞四開,一柄長槍杵在城門口,太守周汝成力竭身亡,尸身被戰馬踐踏得四分五裂,但他的長槍,仍頑強地佇立在天地之間。
槍在,魂是不散的。
“啪嗒!”
奏折被重重摔到了幾案上。
“西陵三十萬大軍,攻下了……千煌……”皇上顫抖著說完這句話,猛然站起身,“傳令神策軍,務必在一月之內,給朕奪回千煌!”
短短幾日,發生了太多太多事。
雖說霧盈日日都在宮里,但邊關戰事卻也不是完全與她沒有干系。
她爹必定又在為籌措軍餉發愁了。
之前的每年都是如此。
西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表面的平和之下,三國也是同床異夢,保不齊哪天先起了內訌,反倒讓西陵得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