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譯者序
- 情欲
- (奧)埃爾夫麗德·耶利內克
- 9544字
- 2025-08-18 09:54:46
埃爾夫麗德·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是奧地利當代著名女作家,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于當年便為中國讀者所熟知。其代表作《鋼琴教師》發表于1983年,作品因描寫了一個無情的世界而受到廣泛認同,極大地影響了西方世界。因此,耶利內克也很早就受到國內專業人士的關注,并將《鋼琴教師》譯成中文,但因某種原因未能出版,直到耶利內克獲諾貝爾文學獎后才與中國讀者見面。就眼前的《情欲》而言,還得提及它的創作初衷。在獲諾獎前,耶利內克并不滿足于《鋼琴教師》的影響力,似乎還想更進一步、更深層次與西方的強權與壓抑抗爭,于是在幾年之后的1989年發表了這部更富爭議的小說《情欲》。
《情欲》堪稱耶利內克作品中的一朵奇葩。正是這部作品,使她在1998年比肩德語文學大家伯爾、格拉斯和迪倫馬特等,獲得了畢希納文學獎,并成為德國畢希納文學獎所有獲獎者中最著名的一位。小說《情欲》引發了最激烈的爭議,她在很大程度上被男性和女性讀者拒絕,甚至引起不理解、疏遠、憤慨和仇恨。她曾預見性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情欲》出版前就試圖向讀者解釋“整體的意義和意圖”。她聲稱曾計劃寫一部與喬治·巴塔耶的《眼睛的故事》(色情文學)相對應的女性作品——但文稿后來卻面目全非,她失敗了。她不可避免地失敗了,是因為在撰寫文稿時,她不得不意識到“男人為自己侵占色情語言比任何人都多,甚至比戰爭和軍事語言還要多,而反對這一點意味著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失敗”。她后來在寫作中也著實未能找到“女性的淫穢語言”,因為“男性已經強占了色情語言”。因此,她的小說“不再是關于色情的,而是關于反色情的”,并不想喚起“欲望”,尤其是男性的“色欲”,而是要否認和摒棄色欲。為此,畢希納文學獎頒獎詞高度評價了這位奧地利作家:“憑借著敏銳的分析和堅不可摧的道德風范,確立了自己作為當代主要作家之一的地位。”《情欲》出版后,一些評論家將其稱為“女性色情”。它仍然讓人不舒服——但非常出色。
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工業國家的經濟凋敝狀況導致失業人口的增加,尤其是婦女的就業矛盾十分突出。在這個時代背景下,作者也許想通過對這些人物的描寫反映當時的社會問題。格蒂作為廠長的妻子同樣受到丈夫(資本家)的虐待和排擠,淪為普通婦女,她與其他婦女一樣都淪落到依賴于他人的最下層。她不僅受到丈夫近乎暴力的性虐待,而且還受到兒子的欺負。她所譴責的人物就是:她的丈夫、兒子和下一代資本家。她所愿望的是真正的愛,是婦女們和工人們的聯合,是“一夫一妻”的社會制度。
耶利內克從她的寫作生涯開始,就一直關注婦女在父權制社會秩序中受到的壓迫,只不過在《情欲》發表之前,沒有引起文學界的關注,鮮見對她的作品的評論。在這部小說中,她大膽無情地揭露了丈夫對妻子的身體和精神虐待。《情欲》描繪了一個社會制度的壓迫性畫面,該制度試圖迫使婦女在所有社會和政治領域中扮演物體的角色。“性”是暴露兩性之間現有統治關系的一種手段,在這種關系中,主人公格蒂承擔了被統治者的妻子角色,是她丈夫的奴隸。“性”被描述為男人對女人權力的奪取。
當女性色情小說已經成為一種反色情小說,它就可以解決人們對女性集體蔑視的認知,并表明傳統婚姻中的性行為是男人對女人的暴力行使。按照耶利內克的說法,正是慘淡的性關系將女性的快感欲望變成了折磨——也變成了一種空虛:因為如果只有男人掌握了快感欲望的語言,女性的欲望就無法被描述,此時女人既不是性的主體,也不是語言的主體。同時,她沒有這些的事實不僅有性別上的原因,也有社會和經濟上的原因。對婦女的性剝削相當于資本主義條件下對工人階級的經濟剝削。
一
小說《情欲》沒有連貫性的具體故事情節,故難以將其歸類到某一種文學流派,甚至說它是小說也有些勉強和難以副實。極其簡單的情節也只涉及幾個人物:廠長赫爾曼(格蒂的丈夫)、格蒂(赫爾曼的妻子)、孩子(他們的兒子)和米夏埃爾(大學生、格蒂的情人)。丈夫赫爾曼是對女性實施性強權的代表,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即:只有性,而無愛。格蒂是一個沒有血肉的人物,所以也沒有人物的典型性,她只是個家庭婦女,在性問題上被丈夫充分利用和欺壓,而自己卻只有酗酒之能事,她的情人大學生米夏埃爾也只是一個理想和浪漫想象中的人物,和格蒂在一起他只求得到性的滿足,同樣沒有愛的給予。由于小說沒有情節,所以讀者讀來很難跟上作者的思路,這就要求讀者非集中精力、跟蹤思索不可。
格蒂的丈夫赫爾曼是個性愛狂人,他是施蒂利亞州一個高山小鎮上的造紙廠廠長。隨著艾滋病病毒的傳播(20世紀80年代,正處于傳染的高峰期)和對被感染的恐懼——以及由此產生的對這種疾病的恥辱感——受人尊敬的赫爾曼不得不放棄與他常來常往的妓女,被迫回到他妻子的身邊,行使他“不可抗拒的性能力”。他在晚上強奸她,在早上吃早飯和做廠長的工作之間,他命令她去他的造紙廠,讓他的性需求得到滿足,或者在這之間回家,在她的身上發泄他的欲望。赫爾曼要求對格蒂的身體有絕對的支配權。他把她還原成她的性特征,而她的性特征必須始終為他的愿望而備。他的情欲和性欲,在書中是男性愉悅的代表,并支配、壓制和忽視女性的快樂。在這種情況下,女性的快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男人的愉悅抹殺了女人的欲望,剝奪了她的任何空間。在日常生活中,婦女在性方面的順從也被視作理所當然的事。
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說:“耶利內克以無情的文字游戲、恐怖的隱喻、惡魔般地曲解了的經典引文,來表現我們正常的理想和白日夢,對其原始形態加以扭曲變形。她的暗示性的語調,像紅外線的光芒一樣撥亮了一種具有隱含意味的文明寫作。”
在德語文學史上,運用大量隱喻、象征性語言的不乏其人。說到“聯想”,不禁使人想起德國著名詩人荷爾德林約于1800年寫的詩《下一個最好》(Das n?chste Beste):
——打開天堂之窗
并釋放了夜之靈
那天空風暴者擁有我們的土地
誘語綿綿,難以遏制,而且
直到這個時刻
巖屑滾滾。
但如果
我像椋鳥一樣
伴隨著歡呼聲,
想要來的東西就來了,
如果在加斯科涅,那許多花園的地方,
如果在橄欖地帶,可愛陌生的大地上,
在那雜草叢生路邊的噴泉
樹木在沙漠中無知無覺地生長。
太陽刺痛著眼睛,
和地球的心臟
開辟了橡樹之山
周圍的地方,
從灼痛的大地上
涌出溪流潺潺,
在周日的舞蹈中
好客的是那膨脹的門檻,
在鮮花盛開的街道旁,靜靜地流淌。
應該說,荷爾德林是一位充滿神性的詩人,詩歌看上去是對自然的描述,但實際上運用了大量隱喻、象征、悖論等現代技巧,突破了古典時代的規則束縛,表達了對自由的強烈向往和對詩意棲居的生命境界持之以恒的想象。也許這種“聯想”具有偶然性,也許耶利內克真的就是借用了這種技巧,來為其《情欲》的寫作服務。
耶利內克具有超強大的語言力量,她善于將人與自然聯系起來,將當前事件神秘化。尤其獨特的是,她所描述的性別形象具有將男性歸于文化領域,將女性歸于自然領域的特征。
《情欲》中通篇幾乎都是性和欲的描寫,然而卻有點兒不著痕跡。《情欲》中的語言表面上看起來是直接描繪大自然或其他景物的,然而實際上,這種大自然及景物中的所有客觀物體即為女人或男人身體的一部分。書中幾乎所有描述客觀物體和行為的場面都具有性和性行為的隱蔽性。西方有評論稱:《情欲》中的每一個句子都需要解釋。對于這種精妙的語言,讀者需要進入聯想情境才可能有所領悟。對于德語讀者而言,也許因社會環境文化因素,較為容易去聯想和理解,而對于中國的讀者則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坎。于是,“暗喻-聯想”將從此伴著讀者一路閱讀下去。
二
《情欲》可以說是一個怪物:它可以將“性”不斷地、瞬間轉變成人們曾經觸及過的任何東西。作者巧妙地運用大自然或日常生活中的豐富詞匯來描繪或隱喻,如“風景區”“山丘”“樹木”“森林”“大地”“樹樁”“木頭”及“工廠”“汽車”“手柄”“籬笆”“屏幕”“容器”“合唱團”等不勝枚舉,都有可能是圍繞人體的某個器官或部位所作的比喻。甚至還使用人物、動物、流體或現象名稱來暗喻人體器官、性行為或體內的排泄物,如“孩子”“窮人”“牛/羊/獸群”“滑雪”“開車”“坐車”“光束”“水”“雪”“溪流”“果汁”。
還有更高級的文字游戲,寓意為瘋狂的行為:如用“打賭和天氣”(Wette und Wetter),“人們爭先恐后發出轟隆隆的雷鳴聲,以祈求好天氣的來臨。那些滑雪運動員都會來到山里,不管是誰住在那里,還是誰想贏得比賽,那都無所謂了”。這里的“好天氣”與好“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還有“打雷”(產生欲望風暴)、“山脈”(寓意激情高漲)和“比賽打賭”(獲得褻瀆的勝利),等等。關于文學修辭,對于《情欲》這部小說來說,我們可以說它的“修辭過多”,它的圖像激增、泛濫成災。無論哪種方式——文本成為身體,還是身體成為文本都一樣——“這個男人玩弄和涂抹這個女人,就像她是他生產出的紙一樣”。
《情欲》中,主人公格蒂被貶低為丈夫赫爾曼滿足欲望的工具。“性”給了他一種能夠超越自我的感覺,他要在這個世界和妻子的身體上通過性暴力留下可見的痕跡。因此,他在她——他的財產——身上做標記、簽名,留下了傷痕,帶著虐待狂的快感,讓可能的競爭者能夠認出他就是她的主人。格蒂并不質疑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權力關系。她毫無例外地將性體驗視為羞辱,被動地忍受著殘酷的性暴力。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怎樣,她都無精打采地忍受著一切。似乎被折磨的不再是她的身體。她已經失去了與它的關系,疏遠了自己的身體,拋棄了它,把它留給了她的丈夫。“在這些大山的后面,格蒂已經有些沉淪崩潰了,她遭到了譏笑,就像她的整個生殖器一樣被人嘲笑,她可以用生殖器激發打開家用電器的電源,但卻不能管理自己的身體。”她已經放棄了自衛的努力,屈從于男性能力表現出來的力量,她無法保護或捍衛自己。她的生存策略是喝酒、麻醉和關閉自我。赫爾曼就是她的生計,格蒂為了生活和一點點奢侈而賣淫。她承受著痛苦和希望,但沒有反思,沒有能力采取行動,只能作為一個受害者玩著壓迫的游戲。
她是他的財產,他在其中投資,因此他可以使用她。作為妻子她是一個被使用的對象,就像一輛幫助丈夫到達其目的的汽車,一個準備接受他的欲望的容器。他“現正在家里啄食,當然那里的味道最佳”。丈夫想“把他野蠻的貨車開進這個女人的泥潭里”;她幾乎無能為力,不能做任何事情,“以避免他吱吱作響的陰莖闖入她褲內的灌木叢中”。可憐的格蒂無法躲開和逃脫上述的身體部位,丈夫日夜強奸她,在她身上和體內大小便,撕破她的衣服,捏揉她的乳頭,竭盡所能地在她身體所有的地方折磨和羞辱她——而且他總是能做到。“我們也未曾明白,深處的這些陰影在這個生物(格蒂)體內通過這根管子到底延伸有多遠。但不管怎么說,它還有待進一步的發現,是的,甚至在這里,就在這外陰門的上方,陰毛常常被拉拽、被拔扯。”直到格蒂大聲尖叫起來。“這可是很痛的呵,難道就沒有人想過嗎?”耶利內克只能以憤怒來與男權主義抗爭。
格蒂厭倦了丈夫的要求,做了最后一次絕望的嘗試:逃離赫爾曼的攻擊,向年輕帥氣的學生米夏埃爾尋求愛情的庇護。然而,米夏埃爾也代表了一種永恒的確定性,即永遠相同的機制:同樣是施虐受虐,在她體內挖掘亂翻,格蒂參與其中,并經歷了這種不變的痛苦。米夏埃爾還扮演了偷窺者的角色,目睹了格蒂的丈夫對妻子的無數次暴力。最后,他站在樓上的窗前自慰,而在樓下,格蒂再次在敞開的車門內被前來接她的丈夫強奸,此時的他突然忘記了對艾滋病的恐懼。小說的結尾,格蒂在無數次地被夜間強暴之后,來到她兒子的房間——給兒子吃了安眠藥——然后用塑料袋讓他窒息而死。后來,兒子的尸體被拖進房子附近的一條小溪中,“水已經擁抱著這個孩子,并把他帶走了”。至此,讀者又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什么呢?
這種表述對讀者而言,寓意難以跟隨,對譯者來說也不能以根據譯語的規范合理地表現出來,自然對二者都是一個不小的挑戰。綜上所述,作品中的詞匯到底寓意為何物,就只能由讀者自己去聯想、解構、領悟了。
三
就《情欲》中的語言而言,暗指層出不窮。甚至連丈夫的名字赫爾曼(Hermann)也暗藏著玄機——這是一個組合詞的濃縮:Herr+Mann/主人+男人,就有一家之主之意。類似的濃縮詞還有多個,如:“l?rmentiert”(gel?rmt+lamentiert/怒吼+喧鬧)、“Geschlechtsbetrieb”(Geschlechtstrieb+Betrieb/性欲+企業)等。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薄薄的帷幕在這個女人的軀殼里和其他那些也都擁有自己的財產和特質的人之間拉開了。”“財產和特質”這種文字游戲到底隱喻著什么呢?而“薄薄的帷幕”“財產和特質”之間又有什么關聯呢?若通篇進行這類日常生活詞匯的堆積和連用就難以調出讀者的口味。作為一個閱讀者,若不了解其中的暗示,就可能失去了閱讀玩家的能力,因為有關段落對他來說幾乎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他也就被剝奪了對文字和內容的樂趣。這里“帷幕”“財產和特質”無疑都隱喻著兩性生活的基本條件,男女之間,一紗相隔。
耶利內克很善于通過語言的隱喻和轉喻來表現施虐受虐的性關系,模糊性行為中的主體和客體。隱喻涉及幾乎每個句子,每一個詞。似乎這種隱喻會給讀者帶來快樂似的。如推車不可避免地要落入泥土,而落入泥土中的是愉悅。這是為了通過文字和閱讀使性關系變得可以體驗,變得切實可感。無論從語言上還是從主題上看,《情欲》的愉悅在于女性視角下的施虐受虐性行為;在這里,折磨就是快樂,而虐待性的折磨是其中的一部分。由此,可憐的格蒂也是其欲望的主體,而赫爾曼也是格蒂性欲的客體。例如:“他抖動著他的骨頭,傾盡渾身解數,將其身上的全部內容都揮霍濫用在了這個女人的身體里,遠比他所掙的錢多得多。對這個女人來說,她怎么可能不被這束射流所感動呢?是的,現在她裝滿了整個男人,盡她所能,裝多少是多少;而只要他還能在她的體內和壁紙上找到樂趣,他就可以滿足她。……很快,他這匹高頭大馬就會在尖叫聲中輕松一把,解脫自我,拖著他的車進入泥土中,只見她那眼睛翻了個白眼,噴霧便噴在了豁口上,滿嘴漿沫,牙齒上濺滿了碎片。”(見第一章)
無疑,耶利內克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活躍的小說家和戲劇藝術家之一。她的小說總是給母語讀者和譯者帶來理解和翻譯的障礙,她的戲劇文本也總是給母語導演造成麻煩,但也正是由于很多的不確定性,恰好給導演留下了巨大的自由發揮空間,從而導致一個劇目存在多個不同的舞臺版本。
耶利內克通過語言的雙關特征,描述而又不迎合偷窺的欲望。“性欲”被描繪成機械的過程,具有動物屬性,或者遠離任何感性,被功能化和非人性化時,使讀者失去興趣,從而達到作者“反色情”之目的。例如:“這個女人就像一個廁所里的馬桶靜靜地矗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等著這個男人在她身上動手動腳,在她體內搞事兒。……在這個男人干了一段時間后,就冒出了一種乳白色的液體,并帶著一層油漬……”
盡管耶利內克用豐富的細節和令人困惑的語言描述幻想,并充滿了隱喻、暗喻和押韻,但讀者還是或多或少感覺到,格蒂為她丈夫每天“發泄”的被動對象,為主人性欲的對象:“當他的氣息和漿液(Lüfte und S?fte)流動時,他滔滔不絕地大談他的所作所為和永不停歇的能力。”“是的,我們渴望被人窺視,但別人只是瞥眼瞧著我們,并啃嚼著椒鹽卷棒或男人那粗大的香腸(die dicken Würste),或啃咬著女人那高高凸起的地方(die dicken Wülste)!”“你應該感到害臊(sich sch?men),給自己涂上面霜(sich sch?umen)吧……”從詞形的相似到詞意的關聯,耶利內克都把握得非常精準且富有創意。
同時,《情欲》中的語言結構也比較隨意,不受德語語法規則的束縛,創造出了詞匯之間非同尋常的關聯性以及其隱喻特征,這無疑會給讀者和翻譯造成極大的困惑。“女人繼續行進著。很有一段時間了,這條奇怪的大狗一直跟著,期待著咬她的腳,因為她沒有穿好鞋。阿爾卑斯山俱樂部警告說,死亡正在山中等著她。這個女人朝那條狗走去,它不必再等了。各家各戶的燈很快就要亮起來,然后就會發生真實和溫暖的事情,小錘子就會開始敲擊女人們的罐頭了。”這段如同夢境般的話語看似缺乏邏輯關聯,但無疑符合其暗喻的邏輯。誠然,倘若作者直接描述性行為,那作品也就沒有任何文學或藝術價值了。反之,一定有人懷疑,難道這種缺乏一定常理的描述就有價值了嗎?也許這正是該作品自身的價值吧。
在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性事之后,作者是這般描述的:“在激情燃燒的地板上,我們總是希望反復輪回,撕開我們的禮品包裝紙,在這張包裝紙下,我們把舊的東西偽裝成新的東西,并隱藏起來。然而,我們沉墜隕落的星空卻不會向我們證明任何東西。”文字間沒有絲毫的關于性方面的痕跡,平淡得讓人難以置信。讀者在此處是匆匆而過,還是停留并回味片刻?若聯想到那事,句中每一個名詞和動詞所指、內涵就會生變,最后所品味出的意義就迥然不同了。
此外,耶利內克的語言還具有音樂特色。在《情欲》中,當聯想鏈在同音異字的混淆中被調制成不尋常的聲音組合時,“符號掠過”的現象就形成于文本的表面,而情感語言的隱含成分則令人回味。《情欲》中隱藏的東西往往變成了半句話,以便引出一條迂回的路,作為繼續發展的路徑。這就是耶利內克通過她的十二音系列構建的自己的寫作方式:醉酒、音樂、暴力;金錢、世界、性欲;時間、食物、運動;辛勞、笑聲、死亡。其中沒有一個音位會明顯占據優勢。然而,其共同特征都涉及到男人的性器。可以說《情欲》是一場戲,然而,對于那些只習慣于閱讀作品中嚴格地、符合邏輯地傳遞和諧音調信息的人來說,它是一場沒有按照劇本演出的戲。
四
由于耶利內克的不少作品涉及女性話題,女性讀者對她的著作情有獨鐘。耶利內克所描述的,都是一些不受同情和憐憫的、毫無感情且不和諧的性世界。其行為的背景為奧地利阿爾卑斯山,而且日常的性變態生活,都與冬天的大雪緊密聯系在一起。耶利內克把人類普遍共有的性愛情欲,放在現代社會的大框架下來認識、解構,寫出了特定時代背景下特有的社會意義,而且在表達藝術上突破和發展了歷史上眾多情愛或色情小說的套路和形式,實描與幻覺兼容,高雅與粗俗并舉,達到了頗高的成就。許多地方令人感到,讀耶利內克,宛如讀D.H.勞倫斯,說她似女勞倫斯也不為過。無論性行為多少次翻新花樣,仍然擺脫不了重蹈覆轍。但是耶利內克的與眾不同就在于:她用她那強有力的語言魅力,通過非常的形象比喻把性行為描寫得淋漓盡致,使讀者陷入完全的迷茫之中。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她的作品具有特別意義,也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她在國際文壇上奇葩異放,受到國際的一致推崇。
德國文學批評家福爾克·哈格(Volker Hage)在《時代報》上發文表達了他的“失望”,稱這本書讓他不僅沒有“愉悅”,反而覺得“反感”,沒想到這正是耶利內克想要的。當然,像哈格這樣受人尊敬的批評家所理解的“情欲”不是“性欲”,而是審美欲。耶利內克正是通過使用色情材料,即酒桌上、低級趣味的長篇小說中、畫報雜志或電視上所使用的淫穢語言,通過蒙太奇、視角的變化、怪誕的扭曲、諷刺和老套等文學手段加以歪曲和破壞,以防止人們在閱讀時感受到“快感”。
情欲、淫欲畢竟不同于愛情。塞萬提斯說:“情欲只求取樂,歡樂之后,所謂愛情就完了。這是天然的分界線,不能逾越,只有真正的愛情才是無限無量的。”小說《情欲》反映的種種情欲幾乎無不打下社會扭曲、人性惡化的深深烙印,它提供給我們的只不過是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病態和研究西方一位有影響的女作家的藝術創作的一面鏡子、一個標本。也許其中有些極端的性暴力描寫,令人感到觸目驚心、嘩眾取寵,或欠真實性,但這也只是作者對社會叛逆的一種手段。也許基于這一點,就使得耶利內克的諸多作品在奧地利具有極大的爭議。我們的讀者不可能去認同作品中主人公的心理和行為,這自是不言而喻的了。
諾貝爾文學獎官方網頁上如此評價此書:“在《情欲》中,耶利內克將對女性實施的性強權描寫成我們這個文化的基本模式,在這里,她的社會分析深入到了對文明批判的深處……”從中足以看出作者的與眾不同,正如該小說開場白中給主人公下的定義一樣——具有個性特征。
《情欲》曾因涉嫌色情文學引起非議,經過爭論,后來有關部門對這部作品的每次檢驗都表明以前的判斷是錯誤的。輿論最終還是認同它是一部有獨特價值的反色情的諷刺作品。德國《明鏡》周刊指出:“《情欲》玩弄文字游戲,但造詣極高,在荒誕中顯見出清醒、準確,可以當作一部諷刺滑稽作品來讀。它通過句子的節奏,通過重復,使始終可以支配的妻子和總是性欲旺盛的丈夫顯得滑稽可笑,并用男人的幻想和男人的語言進行清算。”
在接受瑞典《今日新聞》記者馬克烏斯·布爾德曼的采訪時,耶利內克說,她的語言來自音樂,是無法被真正翻譯的。“我在作品中也較少使用對話,更愿意把更大的空間留給建立于聲音的語言。最大的缺點就是,人們幾乎無法把它翻譯出來。我屬于那種無法真正被翻譯的作家。”
《法蘭克福評論》中說:“耶利內克激烈的反淫穢作品《情欲》已經成為暢銷書,因為在當代德語文學中,眼下沒有一種在語言和才智上可以與之媲美的閱讀挑戰。”
《南德意志報》的評論作者從書中“咄咄逼人的不雅和無情”,感到《情欲》“處在高于當代德語文學的孤獨高峰上”,贊揚作家:“改寫了愚蠢好色的語言,并且堅決地把它進一步推進為荒誕和喜劇。盡管引用的是一種無情的、不斷重復的、豐富的性語言,但還是毫不猶豫。更確切地說:是一種討論性的方式。”
該書德語原名為“Lust”,有興趣、興致、愉悅、快樂之意。與“情緒”關聯緊密,有縱情之意;與“情愛”關系密切,具濃厚興趣之感。漢譯時可以不同程度地理解為興趣、樂趣、情趣、欲望、情欲、性欲、淫欲等。應該說,作者為該小說賦予標題“Lust”本身就有一種含義,為讀者創造了一種與故事保持距離的效果。它暗指一種“欲望”,這種欲望在小說中被“活生生地剝脫出來”并“框住”,但實際上從未被敘述出來。因此,譯者根據作品全本的含義將小說名譯為“情欲”,雖然內容更甚之,但覺不能再越過此界。坦誠地說,書名雖為“情欲”,但可能不會給讀者帶來情的欲望和樂趣,因為在耶利內克的作品中,對不快樂的刺激被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以至于許多讀者發現自己都應接不暇了,甚至感到不快,或放棄閱讀。其實,不悅和愉悅的交替和混合是閱讀文學作品的構成因素,這也與弗洛伊德遵循的心理學知識傳統相一致。如果沒有作品中先前或同時出現的不愉快,讀者就不可能最終獲得快樂。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幻想活動的快樂源于富有想象力的人缺乏不愉快的體驗。即使根據弗洛伊德的“愉悅原則”,包括閱讀在內的所有心理活動,都旨在避免不快和最終創造愉悅,但文學對愉悅的刺激也是依賴于對不愉悅的刺激。作品中情節緊張的懸念現象可能“難以忍受”,但卻幾乎會令人上癮,這是很常見的。正如諾獎授獎詞中所云:“閱讀耶利內克的困難在于,那里沒有一個讀者可以信賴、可以認同的富于同情心的敘述者。讀者的覺醒是從閱讀的沉浸和陶醉中逐漸實現的。”
文學作品通過翻譯,無疑會失去一些原有的味道,加之譯者和讀者與作者的文化背景完全不同,就更難品味出真諦。瓦爾特·本雅明在《譯者的任務》一文中指出:“如果說在原文里,意涵和語言的關系仿佛果實與果皮,渾然天成,聚合成一個可靠的整體,那么譯文語言就像一件大褶王袍一樣包裹著意涵,多少變得有些不合時宜、牽強迥異。”在《情欲》翻譯過程中譯者著實遇到諸多困惑,除了對奧地利作家或者說耶氏語言風格深感陌生外,還有作品中那許多聯想豐富的奇特象征和隱喻也難以把握。善于聯想是西方文化的特征之一,對于善于直觀視覺的中國譯者或讀者來說無疑會有很強烈的不適應性,但無疑也是個挑戰。小說充滿了詞形相似、詞義近似的并列詞匯,人稱代詞的多種變化,等等,極易給讀者(含譯者)造成錯覺或誤解,多國譯者都有同感。許多《情欲》譯者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都坦言,耶氏語言真的難以完全清楚,不具有可譯性。
應該說,譯者的任務是用自己的語言在重新詮釋中忠實地釋放原作中所囚禁的東西。由于本人水平所限,解構很不到位,理解難免有誤,不盡如人意之處,誠請讀者不吝賜教。前譯未密,后譯轉精。在此,謹向各位讀者致以由衷的感謝!
譯者
2022年5月8日于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