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成功輕易的沖破了李若茫本想保持矜持的心理防線,使得他興奮不已,不停的揮舞著拳頭。聚圣樓掌柜看似簡短的一句話卻猶如驚濤駭浪一般拍打著他的心坎,給他帶來了莫可名狀的幸福和希望,讓這兩天飽受精神和肉體煎熬的他瞬間得到了解脫,此刻他最想要做的,莫過于找一片曠野,發(fā)足狂奔,盡情呼喊,把內(nèi)心的郁悶一掃而凈,或者去找一位知心的朋友,向他傾訴內(nèi)心的憂怨,分享成功的喜悅。第一件事放在這喧囂的杭州城里多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可找個朋友傾訴倒也不是什么難事,馬邀友此刻應(yīng)該還在山神廟里忙里偷閑中,他那個人雖然看起來有點奇怪,可是人品倒是不壞,甚至可以說是和自己頗為投契,其實回想起來,自己又何嘗不是個怪人。
李若芒此番留學(xué)以來,已經(jīng)在有限的時間之內(nèi)接受了無數(shù)次來自社會各界的白眼和羞辱,馬邀友已經(jīng)算是他所接觸的人群里對自己最好的一個(不過也只能位列第三,至于頭兩名的排位,當(dāng)然是聚圣樓掌柜首當(dāng)其沖,曹聚仙緊隨其后)。而這種危難中的貧賤之交,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尤其顯得彌足珍貴,回想起清晨自己急于擺脫馬邀友時的不耐煩,心里多少有點過意不去,真希望即刻就能見到他,向他暢抒胸臆。
在杭州城里晃了一上午,李若芒已經(jīng)是饑腸轆轆了,理論上溫飽問題到得明天應(yīng)該能夠得到解決,關(guān)鍵是怎么捱地過今天,正苦惱著,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馬邀友那張氣定神閑而又自信的近乎于自負(fù)的臉,頓時整個人也變得樂觀起來。仔細(xì)想想,馬邀友其實是個十足奇妙的人,看似對事事都漠不關(guān)心,卻又好像事事關(guān)心,時而深沉如白發(fā)老翁,時而又天真如黃發(fā)稚子,就如同天空的浮云一樣,有時候你可以很清楚地描繪出它的樣子,而另一些時候你卻很難能看得懂它,唯一不變的是:他一直都在變。
行至山神廟,滿懷期待的推開廟門,馬邀友卻已不知所蹤,李若芒心里多少有點失落,但回想起馬邀友曾言今夜在此相會,料想他多半會來,倒也不以為意。到廟旁摘了幾枚青梅胡亂吃了,雖然青澀難咽,卻也足以果腹。和衣躺在廟里,一股倦意摧枯拉朽一般用不可抗拒的氣勢將他擊倒,令他沉沉睡去。
盤至青梅,一樽煮酒,青梅煮酒,夢境里的情形總是美好的,起碼一個人的諸多不現(xiàn)實的心愿都更容易在夢里得以實現(xiàn),李若芒就曾經(jīng)在夢里不止一次的遇到自己流亡在外的大哥,也曾無比狂喜的見識到雨石彌三當(dāng)真變成烏龜?shù)哪樱踔辆驮谧蛲恚€夢到了燉肉的情形,可無論怎樣的夢,其逼真程度和對感官的沖擊力都無法和現(xiàn)在的這個相提并論:朦朦朧朧之中,李若芒不光夢到了煮肉,居然還聞到一陣陣濃郁的香味。
“還是頭一次做這么身臨其境的夢。”李若芒不禁饞涎盈頤,潛意識在思考著:“夢到煮肉就能聞到肉味,照這個邏輯發(fā)展下去,說不定以后我夢到錢財就能交上財運,那要是夢到個美女豈不是……”
“李兄,酒菜已備齊,今天你我兄弟青梅煮酒,開懷暢飲一番。”分明是馬邀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李若芒揉著睡意惺忪的雙眼,深深的打了個哈欠,勉強撐起身體,這才發(fā)現(xiàn)剛剛的所見所聞原來并非夢境:整個山神廟里一番沸鼎盈天的景象,一壺酒,一撮青梅,一口香氣四溢得破鍋。馬邀友很隨意的坐臥一旁,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
“賢弟,是你啊。”李若芒環(huán)顧四周,問道:“賢弟你了不起啊,這些酒食你是從何處得來啊?”
“這個嗎容小弟慢慢道來,李兄你還是先漱洗一下吧。”
山神廟旁不遠(yuǎn)處有小溪潺潺,李若芒漱洗一番,頓覺精神百倍,清澈的溪水帶給他無限的精力,同時也攜帶著他的疲倦一路向東別君去兮不復(fù)還了。
李若芒正襟危坐,此刻的他已經(jīng)對馬邀友崇拜的五體投地:“賢弟你真有包藏宇宙之機,鬼神莫測之能啊,愚兄佩服。”
“李兄不必客氣,小弟我敬你一杯。”說是杯,其實是遞了只碗過去。
“嗯,好,多謝,這碗看著眼熟啊,咦,那供桌上怎么只剩一只碗了,喔,賢弟還真會就地取材。”
“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馬邀友面有得色:“李兄,干!”
“干。”李若芒在流洲國時幾乎是滴酒不沾的,偶爾的淺嘗輒止之后,也難免面紅耳赤,頭重腳輕,屬于后世典型的HAT(HumanAlcoholTester),今天是個特例,初涉江湖的他其實早就渴望效仿古人之事,廣交好友于四方,開懷暢飲,逍遙自在,況且今天見識了馬邀友的仗義,自己也不由得豪情四起,熱血沸騰。
“賢弟,這鍋里煮的是…?”
“這可是小弟的得意菜式,名曰:‘龍鳳斗’,李兄務(wù)必嘗嘗,不過先請稍等,且容我多找只碗給你。”馬邀友打開自己的包袱,在諸多事物中翻找著。
李若芒眼尖,一眼就看到一只通體碧綠的小盞,問道:“何不用這個?”
“用它!”馬邀友不禁啞然失笑:“李兄有所不知,這可不是一件尋常俗物,乃是我的一個好友贈我的一件寶物,名曰‘馬蝗絆’,端的是一件無雙無對的極品茶器啊,是以小弟所到之處都會有他隨身相伴。”
換作尋常乞丐,縱使手持傳國玉璽,李若芒也只當(dāng)一塊破銅爛鐵,可今天由于愛屋及烏之故,拿在馬邀友手中的這只小小的碧綠茶碗在它眼中的形象驟然高大起來,碗身周圍似乎還發(fā)散出一道道莊嚴(yán)而明艷的亮光,刺地人不敢正視。李若芒對于茶器、茶道毫無興趣可言,可茶道卻是他們流洲國國教陰陽教中必不可少的一種禮教形式,故而對于這些東東他倒并不陌生。
“賢弟原來有這種愛好,等你我都得了空跟我去趟流洲,我叫雨石彌三那個老烏龜把他藏的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出來孝敬你。”雨石彌三在流洲百姓心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教主,李若芒可絲毫使喚他不動,不過現(xiàn)在身在中土,過過嘴癮倒也無傷大雅。
李若芒的信口胡謅卻引發(fā)了馬邀友巨大的興趣:“當(dāng)真!早就聽幾個茶友提過,說那個倭人手里確有幾件好貨,尤其以平蜘蛛和九十九發(fā)茄子為極品中的極品,不知跟我的那件馬蝗絆相比哪件的品評更高些呢?”馬邀友一臉無比期待、向往的表情,突然問道:“兄長跟你們雨石教主很熟嘛?”
從剛才開始,無論是精致典雅的馬蝗絆,還是神情百變的馬邀友,都不曾令李若芒的目光為之吸引,因為他此刻的全部感情,都以傾注在那鍋龍鳳斗上,因饑餓而形成的幽怨而渴望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情。
“賢弟,我們還是邊吃邊說吧,那邊供桌上還剩一只碗,你我共用一碗你看如何。”
“甚好。”
接下來的一頓狼吞虎咽似乎只能用慘烈來形容,李若芒已經(jīng)全然不顧自己的吃相儀態(tài),速度之快,以至于差點不小心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掉。
馬邀友很善解人意,也很善于察言觀色,見到李若芒近乎于失態(tài)的大快朵頤,也不想當(dāng)面說穿讓他難看,只是不停的給他勸酒。
一沾酒李若芒的話就多了起來:“這一段段的是蛇肉,另一種是雞肉,哦,無怪乎叫做龍鳳斗呢,嗯,有點意思。”
“李兄口感不錯,這蛇和山雞正是我在山上打的,剛剛兄長說起你們雨石教主,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是這樣子的,昨晚我有跟你提過說我是流洲人士,可我沒說仔細(xì),此中的緣由該怎么解釋呢唉,愚兄我也是怕你笑話,我可不打誑語啊,你別看我淪落到這般地步,說起來我還是流洲國的四王子呢,慚愧啊,慚愧。”
“李兄氣度不凡,一眼便知你不是尋常俗人,失敬失敬。”馬邀友沖他抱了抱拳。
“不必客氣。”李若芒赧然笑道:“愚兄出身是不尋常,可還是俗人一個,只要你別看我不起,我就夫復(fù)何求啦。”
“當(dāng)然不會,李兄你出身名門而不輕虛浮夸,位居廟堂而能禮賢下士,小弟佩服得緊,如今你已然可以自食其力,這更是大多中土的紈绔子弟不能比擬的,來,小弟再敬你一杯。”
“干。”聽著馬邀友的話,李若芒舒服多了,也更加堅定了他要按著自己的留學(xué)計劃一路走下去的決心。
“原來如此,無怪乎兄長能跟你們雨石教主那么熟絡(luò),李兄,能否再說點關(guān)于茶器的事。”
“那個烏龜在中土也這么有名氣?”李若芒很不解。
“烏龜?什么意思?”馬邀友被他問的滿頭黑線,完全不知所云。
“不好意思,叫習(xí)慣了,在我心里雨石彌三和烏龜是平起平坐的。”
“哦,這樣子呀。”馬邀友覺得好笑:“我也是通過幾個茶友才對他有所耳聞的。”
“怎么說呢,只能讓你失望了,我對茶道實在是一無所知啊,至于雨石彌三這個人,我也是知之甚少,他這個人我打小就不喜歡,總是帶個面紗,搞得挺神秘,沒做教主之前經(jīng)常整月整月的龜縮在他的月之館里,足不出戶,當(dāng)了教主之后就更了不得啦,他拿著我們國庫的銀子,成年累月得滿世界去公費旅游,還美其名曰‘傳教’、‘修行’,我呸!銀子都給他揮霍光啦,害得我只能帶著紙幣出國留學(xué)。”李若芒嘆了口氣:“現(xiàn)在想想,還是他師兄人好,也就是前任教主,唉,只可惜很蹊蹺的就去世了,更蹊蹺的是,我大哥也因此受了牽連,唉,算了算了,不該給你講這些,這在我們流洲可是禁語啊,就我剛才說的這些話,在我們那足夠給人砍一個時辰頭了。”李若芒無奈的自我解嘲。
一想起自己的大哥,他就忍不住意興闌珊起來,胸中明明有滿腔的話語要為哥哥辯駁,可話到了嘴邊卻總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表達(dá),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馬邀友覺察出了他眉宇間的憂郁,連忙轉(zhuǎn)移話題:“還是說說今天找工作的事吧。”
“托你的福,一切還算順利,聚圣樓,明天試工。”李若芒還是有些提不起勁。
“如此甚好,恭喜恭喜。”
“多謝,也別光說我,談?wù)勀愕氖掳桑贿^看這情形,賢弟的工作業(yè)績還是不錯的嗎。”
“只能算是正常發(fā)揮,不足為道。”馬邀友對于自己的業(yè)務(wù)能力還是很有信心的:“我一早就聯(lián)絡(luò)上了幾個幫中兄弟,要了點日常生活用品,比如這破鍋什么的,跟著有了解了一下這杭州城的基本情況,首先明確了幾個重點的服務(wù)對象。”
“重點服務(wù)對象?”
“這是我們業(yè)內(nèi)行話,其實就是要搞清楚這杭州城里都有哪些樂善好施的富戶鄉(xiāng)紳,我們也好重點出擊呀,我們的口號是‘不討無準(zhǔn)備之飯’。經(jīng)過一番分析,我決定到這杭州城的首富王家走一遭,李兄可知是何原因。”
“莫不是那王家喜歡行善積德?”
“那倒不是,我只是聽說,那王家今天有場喜事,王家現(xiàn)任當(dāng)家的私生庶長子今天滿月,王家在城東的別墅里大排筵宴。”
“私生庶長子是什么概念?”李若芒聽得滿頭霧水。
“聽說是跟一個在他們家打工的女侍應(yīng)生的。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出發(fā),他們家的別墅很容易找,沿著山神廟門口這條小道一路向東走下去就是了。”
“就這么順利?”
“多少還是有些不和諧的聲音,他們不準(zhǔn)我進(jìn)府飲宴,于是我就在門外不停的大聲念祝詞,什么‘肅賀麟喜并頌儷安大富大貴前程似錦一帆風(fēng)順馬到成功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反正說了半個時辰都沒有重樣的,最后總算把王家的人給感動了,打賞了我一錢銀子,閃人。”
李若芒不禁汗顏:這年月,混哪一行都不容易啊!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手頭的總資產(chǎn)作出了合理的分配:1/3吃午飯,1/3買酒,剩下的拿來投資。”
“幾十個銅板也能投資?!”
“當(dāng)然可以,李兄有沒有注意到這杭州城里有一間名叫‘盡心青云坊’的賭坊。”
“賭錢也算是投資?”李若芒覺得新鮮。
“這家賭坊可是非同小可啊,這杭州城里的賭坊也不在少數(shù),可這一家絕對稱得上是與眾不同、超塵脫俗、出淤泥而不染。”
“還不一樣都是賭錢。”
“非也,單從店名就能分出個貴賤高低,李兄可知這‘盡心青云’為何解。”
“不解。”
“以我個人之見,這‘盡心’應(yīng)該值得是《孟子》中的《盡心篇》,這《盡心篇》里有一句膾炙人口的名言,叫‘達(dá)則兼善天下’,這就告訴我們,如果在這里賭贏了錢,不要只想著個人享樂,還要考慮到天下老百姓的的生活。而這‘青云’一詞,我認(rèn)為應(yīng)該是出自王勃《滕王閣序》里的那一句‘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職’,教導(dǎo)我們即便是輸?shù)囊桓F二白,也不可以喪失自己高遠(yuǎn)的志向。所以說,這個名字起的真是格調(diào)高雅,立意深遠(yuǎn),小弟當(dāng)然不能錯過,我進(jìn)去玩了兩把,還贏回了五錢銀子,這不一回來就兼善天下了嗎。”馬邀友給自己賭錢找了個相當(dāng)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若芒為早已身在九泉之下的孟夫子和王勃感到深深的悲哀,可仔細(xì)想一想,自己才算是真正的受益者,所以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馬邀友則說的神采飛揚,已經(jīng)開始計劃明天的行程:“我都已經(jīng)打聽好了,王家的老二,也就是現(xiàn)任當(dāng)家的其實今天不在家,到京城做生意去了,聽說還得了件寶貝,預(yù)計今晚就能攜寶歸來,按我的經(jīng)驗推測,那王家明天還得擺酒席,嗯,明天也值得一去,可說點什么祝詞好呢,能說的今天都說得差不多了。”
馬邀友陷入苦思冥想之中,而坐在一旁的李若芒則早就開始盤算著自己明天工作的事情,既高興,有多少有些忐忑。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