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夜色下，秋深霜重。淝水之戰的陰云尚未在北方天際凝聚，但晉陵郡的曲阿縣趙家鄉，早已浸潤在亂世特有的蕭瑟與不安之中。

秋風如刀，刮過收割后裸露的田野，卷起枯黃的敗葉和塵土，打在臉上生疼。遠處連綿的丘陵，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出幾分猙獰的輪廓。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牲口糞便和一種若有若無的、屬于衰敗王朝末年的鐵銹與腐朽混合的氣息。

不知是因為受凍，還是因為被風驚嚇，上元亭前院雞塒里傳出幾聲“咕咕咕”的悶叫。在這悄寂的夜里，叫聲雖微，卻十分清晰。

為了防備寇賊，劉道憐這幾天或帶隊操練，或以身作則，或不停歇地巡查地方，很累很累，早早地就睡下了。借助窗縫中透進來的稀微月光，可以隱約看到他此時酣然夢中。

“劉君？”

“……。”

“劉君？”

隱約之間聽到了有誰在叫自己，劉道憐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他翻了個身正要繼續睡去，卻突然清醒過來，猛地睜開了眼，卻發現了一個黑影立在床邊。

他下意識地就要去摸放在枕下的匕首，又停下了動作：“何事?！苯兴娜苏巧显ねらL劉處之。

“你怎么起來了？”劉道憐扭臉看了看窗外，夜色深沉，“什么時辰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慵懶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卻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陣鼓聲。

還沒等劉道憐起來出門詢問情況，一聲急促的聲音傳來。

“游徼，繁…繁陽亭。孫家，出事了，鼓聲是從那邊傳來的?！?

“什么？！”劉道憐心頭猛地一沉，如同被冰冷的鐵錘狠狠砸中。繁陽亭的孫家，也是趙家鄉數得著的富戶，家主孫鴻之前劉道憐見過，是一個脾氣不錯的老頭，對劉道憐的訓練鄉勇多有支持，甚至貢獻了十余斛糧，是除了檀、趙二家，就數他貢獻之大。

而且，盜匪竟敢攻打趙家鄉的莊園？這不僅關乎人命，更是對他這個負責地方治安的游徼赤裸裸的挑釁。

曲阿縣下共有三鄉，趙家鄉雖然不是最大的一個，卻也有千余戶，數亭。劉道憐之所以大多時間都待在上元亭，主要是趙家鄉最大的檀、趙兩家，都居住在上元亭。但是，除了上元亭，除了檀、趙兩家，趙家鄉并不是沒有其余大戶。

孫鴻就是繁陽亭的大戶，雖然比不上檀、趙兩家，但也有些家底。這些富戶沒多少實力，但是頗為聽話。當然，除了孫家等富戶，還有一個豪強于家，有些背景，不參合檀、趙兩家的爭斗，對劉道憐這個游徼，也不怎么搭理。

而劉道憐顧慮于家的背景和實力，暫時就當于家不存在。

不過，除了于家，其余各家若出了事，他這個游徼當仁不讓要去解決。

“敲鑼！集結！”劉道憐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交擊，瞬間驚動了附近。

片刻之間，上元亭的門口，就聚集了數十人，大都是居住在附近的青壯。

他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周邊數人，“繁陽亭出現盜匪，檀韶，趙謙之，你等統領好丁勇，跟上我！”命令斬釘截鐵，帶著戰場般的緊迫感。

檀韶、趙謙之二人，被任命為隊正，統領各自族人，吃住都在亭中，這才能及時響應。

“游徼，不知賊寇人數多少，是否再等等，召集更多的人?！彪S著劉道憐一聲令下，亭長劉處之不太放心，勸諫道。

“來不及了。

兵貴神速，若是再耽擱片刻，不但孫家救不了，就連這群盜匪，恐怕都能跑掉。

如今，正是檢驗這段時間，諸位操練的成果?！?

劉道憐當機立斷，不再猶豫，隨著他一聲令下，眾人再無反對的聲音。倒不是他莽撞托大，而是晉陵的盜匪，最多十余人，再多，真當郡兵是擺設不成。

他已經聚集了二三十鄉勇，雖說不指望他們有多大的戰力，但足夠了，只要有一兩個勇士沖鋒在前，這二三十個鄉勇，足以殲滅十幾名盜匪。

“鐺！鐺！鐺！”急促的銅鑼聲撕裂了沉悶的秋風，在上元亭上空回蕩。鄉勇們一陣騷動，臉上混雜著驚懼和茫然。劉道憐沒有絲毫猶豫，抄起鐵脊矛，大步流星地朝著繁陽亭的方向奔去。

身后，二三十名鄉勇，在檀韶粗野的呵斥和趙謙之強自鎮定的指揮下，勉強排成歪歪扭扭的隊伍，扛著五花八門的“武器”——竹矛、木棍、鋤頭、柴刀，甚至還有削尖的扁擔，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泥濘的田埂，緊隨其后。

隊伍拉得很長，喘息聲、腳步聲、碰撞聲，交織成一片混亂的樂章。

檀韶跑在最前，像一頭急于撕咬獵物的豹子，趙謙之則努力維持著體面，但急促的呼吸和沾滿泥漿的下擺，暴露了他的狼狽。

數里路程在狂奔中顯得格外漫長。秋風卷著塵土撲打在臉上，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混合著緊張的氣息。當劉道憐率先沖上一個緩坡，繁陽亭孫家莊園的景象映入眼簾時，他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

孫家莊園依著一個小土丘而建，原本算得上堅固。烏頭門厚重，夯土的圍墻也算高大。然而此刻，那扇象征門楣的烏頭門已被暴力撞開，巨大的門栓斷裂，門板上留下深深的砍痕和撞擊的凹坑，木屑四濺。

門洞內，傳來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孩童驚恐的尖叫，以及盜匪粗野的呵斥和得意的獰笑，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血腥味。

劉道憐迅速伏低身體，揮手示意身后的鄉勇散開，借助田埂、樹木和莊園外圍的矮墻隱蔽。他探頭向門內望去，只見庭院深處，堂屋前的空地上，十余名衣衫襤褸卻精悍異常的漢子，正將七八個孫家的老弱婦孺用麻繩粗暴地串在一起，堵在堂屋門口。

這些盜匪顯然不是普通的流民，他們眼神兇狠，動作敏捷，手中揮舞著明晃晃的環首刀或短斧，身上帶著亡命之徒特有的戾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