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琪已經爬上了自己的上鋪，背對著下面，動作很輕地整理著自己的小桌板，仿佛給自己隔出了一方清凈天地。

林大為坐在妙妙床沿上，趁著王勝男喝水的間隙，小聲對妙妙說：“閨女，忍忍，你媽她就這樣，過兩天就好了。”語氣充滿同情。

妙妙有氣無力地點頭，眼神放空，靈魂仿佛已經出竅。

一直沉默的林知遠，這時走了過來，從自己那個舊背包的側袋里，摸出一個嶄新的、硬殼的筆記本，遞到妙妙面前。封面是簡單的藍色幾何圖案。

“？”妙妙疑惑地看著他。

“數學。”林知遠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帶著少年變聲期尾聲的一點沙啞，“高中筆記，可能……不一樣。”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表達，“用新的，好點。”

妙妙愣了一下，接過筆記本。硬硬的封面觸感冰涼。她翻開，里面是空白的格子頁。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個快寫滿的、邊角都卷起來的舊數學本。這家伙……什么時候買的？

“哦……謝啦。”她有點別扭地道謝。林知遠沒再說什么，點了點頭，又退回了門邊。

王勝男喝完水，一眼瞥見妙妙手里的新本子，立刻又找到了發揮點：“你看看！還是你弟想著你！知道高中課程難，新起點新氣象！妙妙你可得好好學！別辜負……”

“媽！”妙妙忍無可忍地哀嚎一聲，把筆記本抱在懷里，一頭栽倒在剛鋪好的、帶著濃重新棉布味道的被子上，“求您了！讓我安靜五分鐘！就五分鐘！”

宿舍里終于短暫地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蟬鳴，和王勝男因為被打斷而略顯不滿的呼吸聲。鄧小琪在上鋪，輕輕翻了一頁書。

林知遠靠在門框上，舊手機在褲兜里，屏幕無聲地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一條極其簡潔、沒有任何多余標識的系統信息，在鎖屏界面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消失了：

【幫助行為確認：清理障礙，便利通行。暖心值+1，返現金額：10元。當前賬戶余額：10.00元。】

他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手指在褲兜邊緣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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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王勝男最后一遍“晚上一定要穿秋褲”的叮囑。世界終于清靜了。林妙妙把自己摔進椅子里，長長地、夸張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像打了一場硬仗。

“我的天……”她揉著太陽穴，對著上鋪的方向哀嘆，“小琪，讓你看笑話了。我媽她……就這樣，人來瘋。”

鄧小琪從上鋪探出頭，臉上帶著一絲善意的、理解的微笑，很淺：“沒事的，阿姨是關心你。”她聲音柔柔的，目光掃過妙妙桌上那個嶄新的藍色筆記本，“你弟弟……挺細心的。”

“他啊？”妙妙拿起那個本子，隨手翻了翻空白的紙頁，撇撇嘴，“悶葫蘆一個，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誰知道他今天哪根筋搭錯了。”話雖這么說，她還是把本子小心地放進了抽屜里。

尷尬的沉默在小小的宿舍里彌漫開。兩個剛剛認識的女孩，被強行塞進同一個狹小的空間，空氣里還殘留著王勝男帶來的、過于濃郁的“家”的氣息。妙妙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眼睛瞟到鄧小琪放在小桌上的一個銀白色超薄筆記本電腦，和她那個印著某個奢侈品牌Logo的粉色水杯，再看看自己桌上那個笨重的塑料水杯和從家里帶來的舊臺燈，差距感無聲地蔓延開來。

“呃……那個，”妙妙試圖打破沉默，沒話找話，“你以前哪個初中的？”

“市一中。”鄧小琪回答，語氣平淡。

“哇！重點啊！”妙妙夸張地贊嘆一聲，心里更虛了，“厲害厲害！我是十六中的，就……普通中學。這次運氣好，超常發揮了。”她干笑了兩聲。

鄧小琪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沒接話，目光又回到了自己手里那本全英文封面的雜志上。

妙妙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目光在宿舍里亂轉。這時，她的肚子非常適時地、響亮地“咕嚕”了一聲。從早上折騰到現在，她早就饑腸轆轆了。

“那個……快中午了，”妙妙站起身，帶著點討好地看向鄧小琪，“一起去食堂？聽說精英的食堂還不錯？”

鄧小琪合上雜志，動作優雅地從上鋪下來，點點頭：“好啊。”她拿起自己的粉色水杯，“正好有點渴了。”

兩人走出宿舍樓，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灑下來，曬得地面發燙。通往食堂的路上，新生和家長依舊絡繹不絕，喧鬧聲不絕于耳。鄧小琪似乎不太喜歡這種擁擠，微微蹙著眉，和妙妙保持著一拳左右的距離，姿態帶著一種不易親近的矜持。

妙妙努力找著話題，從天氣真熱聊到宿舍樓真新，得到的回應大多是“嗯”、“哦”、“是挺熱的”。她心里有點泄氣，感覺這位漂亮室友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墻。

食堂門口更是人山人海，各種食物的氣味混合著汗味撲面而來。妙妙踮著腳，伸長脖子往里看，窗口前排著長長的隊伍，人頭攢動。

“我的媽呀，這得排到什么時候……”妙妙咋舌。

鄧小琪看著那密集的人流，眉頭蹙得更緊了，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不耐：“要不……先去小賣部買點面包？”

妙妙正想點頭，眼尖地瞥見靠里面一個相對人少些的窗口：“哎！那邊！賣面條的好像人不多！走走走！”她下意識地拉了一下鄧小琪的手腕，想往里擠。

鄧小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迅速但巧妙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聲音依舊柔柔的：“好啊。”

兩人好不容易擠到那個面食窗口。前面只有三四個人。妙妙松了口氣，探著腦袋看窗口上方掛著的菜單牌子：“牛肉面、炸醬面、雪菜肉絲面……小琪你吃啥？”

鄧小琪的目光在油膩膩的菜單牌和同樣油膩膩的操作臺面上掃過，眼神里帶著明顯的挑剔和猶豫：“嗯……我不太餓，就要份……清湯面吧。”

輪到她們了。妙妙要了碗炸醬面，鄧小琪只要了碗光面，連蔥花都沒要。打飯的阿姨是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婦女，臉上沒什么表情，動作麻利。她舀了一大勺煮好的面條扣進鄧小琪的碗里，又舀了一勺滾燙的面湯。大概是手滑，也或許是碗邊太燙，那盛滿熱湯的面碗猛地一歪——

“小心！”妙妙驚呼出聲。

但已經晚了。

大半碗滾燙的面湯，混著幾根面條，嘩啦一下，潑濺出來，直接澆在了鄧小琪那條嶄新的、淺粉色的連衣裙下擺上！油漬和污跡瞬間在柔軟的布料上暈開一大片，觸目驚心。

“啊！”鄧小琪短促地驚叫一聲，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一步，看著自己裙子上的狼藉，漂亮的臉蛋瞬間漲紅，眼睛里滿是驚愕、心疼和難堪。周圍幾道目光立刻聚焦過來。

打飯阿姨也愣了一下，看著鄧小琪裙子上還在往下滴的湯水，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被一種習慣性的、帶著點麻木的不耐煩取代，嘟囔了一句：“哎喲，怎么沒端穩啊……”語氣里沒什么歉意，反而有點埋怨對方沒接好的意思。

“你怎么搞的！”妙妙頓時火了，護犢子似的往前一站，擋在鄧小琪身前，沖著阿姨嚷道，“湯那么滿！碗那么燙！你遞過來也不看著點！我同學的裙子是新買的！”

阿姨被妙妙一吼，臉上掛不住了，也拔高了嗓門：“誰讓她自己沒端好？我每天打幾百份都沒事！就她金貴？”

“你講不講理啊！”妙妙氣得臉都紅了，“明明是你……”

“好了，妙妙。”一個平靜的聲音插了進來，打斷了妙妙的怒氣沖沖。

妙妙回頭，看到林知遠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手里端著自己的餐盤。他看也沒看那個還在梗著脖子、一臉不服氣的阿姨，目光落在鄧小琪狼狽的裙子上，然后轉向操作臺旁狼藉的地面——那里也濺了不少湯水和面條。

他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餐盤放在旁邊一張暫時沒人的桌子上。然后，在鄧小琪驚訝、妙妙愕然、阿姨皺眉的注視下，他走到食堂放清潔工具的角落，拿起靠在墻邊的拖把和一個塑料桶，走到水槽邊，打開水龍頭接了半桶水。整個過程，安靜得近乎詭異。

他拎著水桶，拿著拖把，回到那個潑灑的現場。沒有看任何人，只是蹲下身，把水桶放在一邊，然后用拖把開始仔細地清理地面上的湯漬和面條。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和他年齡不太相符的沉穩，拖把頭吸飽了水，在地磚上發出沉悶的摩擦聲。油污被水稀釋，慢慢拖開。

周圍看熱鬧的目光更多了，竊竊私語聲響起。打飯阿姨臉上的怒氣僵住了，看著這個悶頭干活、一言不發的少年，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沒發出聲音，只是眼神復雜地看著他清理。

鄧小琪看著自己裙子上的污漬，又看看蹲在地上默默清理的林知遠，咬著嘴唇，眼圈有點紅。妙妙則是一臉懵，完全搞不懂自己這個悶葫蘆弟弟在唱哪一出？學雷鋒做好事？這地方、這時間點……也太詭異了吧！

林知遠很快就把地面清理干凈了，油污基本被拖走，只留下一片濕漉漉的水痕。他把臟了的拖把放回水桶里拎起，又走回清潔角，沖洗干凈拖把，把臟水倒掉。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做完這一切，他才走回來，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餐盤。目光終于第一次正面對上那個打飯阿姨，眼神很平靜，沒有任何指責或憤怒，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阿姨，地上滑，小心點。”

說完，他端著盤子，徑直走向遠處的空位，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打飯阿姨看著少年清瘦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油膩膩的操作臺和那雙同樣油膩膩的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拿起抹布用力地擦著臺面，沒再吭聲。

妙妙目瞪口呆地看著弟弟走遠，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扭頭對鄧小琪說：“他……他就這樣！怪人一個！”語氣里帶著點掩飾不住的尷尬。

鄧小琪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從隨身的精致小包里拿出紙巾，用力擦著裙子上的污漬，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著，看不清表情。

妙妙看著她狼狽的樣子，再看看那碗孤零零放在窗口臺面上、已經坨了的光面，心里一陣煩躁，還有點莫名的歉意。她把自己的炸醬面端起來，塞到鄧小琪手里：“喏，你先吃我的！我再去買一份！”不等鄧小琪拒絕，她就轉身重新擠進了排隊的人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