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著事務所那扇蒙塵的玻璃窗，蜿蜒的水痕扭曲了窗外灰暗的城市輪廓。林默枯坐在桌前，指間夾著的劣質香煙已燃至盡頭，灼熱的灰燼燙了他一下，他才猛地回神。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枚躺在玻璃桌面上的銀質徽章上。

氧化形成的暗褐色斑紋如同干涸的血跡，侵蝕著徽章邊緣，中央象征公平的天平圖案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近乎諷刺的輪廓。這是他作為市刑偵支隊王牌刑警的最后證明，也是如今他蜷縮在這間不足十平米、彌漫著廉價煙草、過期咖啡和淡淡霉味的小空間里，唯一能觸摸到的、冰冷的“過去“。

三年了。時間并未沖淡那個雨夜的泥泓與血腥。最后一名受害者------林小婉，那個在他眼前被拖入巷弄黑暗的女孩，她絕望的眼神和現場遺留的那枚刻著扭曲符號的黑色紐扣，如同跗骨之蛆。他的不顧一切，換來了線人阿華的橫死，換來了內部的處分與調離，最終他自己遞交了辭呈。世界從那夜起，褪盡了色彩，只剩灰暗的天空和更灰暗、更粘稠的回憶。他接手的案子大多是尋貓找狗、調查婚外情，靠著最低限度的社交維系，換取劣質威士忌的慰藉。酒精麻痹了神經，卻總在深夜的宿醉中，被同一個噩夢驚醒：滂沱大雨中，一個模糊扭曲的黑影，在霓虹的光暈里對他發出無聲的、冰冷的嘲笑。

“叮鈴------！“

門楣上銹跡斑斑的風鈴被驟然推開的門帶動，發出一陣短促而清脆的顫音，瞬間撕裂了事務所里令人窒息的沉寂。林默像一頭被驚擾的困獸，猛地抬起頭。長時間盯著電腦屏幕而干澀的眼睛，被門口涌入的、帶著濕氣的光線刺得生疼，他下意識地瞇起眼，抬手遮擋。

逆光中，站著一個女人。

約莫三十歲上下，身姿高挑而纖細，一身剪裁精良、質地考究的米白色香奈兒套裝，完美地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曲線。精心打理過的栗色長發微卷，柔順地垂落在肩頭，襯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膚近乎透明，如同易碎的骨瓷。妝容無懈可擊，粉底掩蓋了細微的憔悴，眼線勾勒出漂亮的弧度，唇色是溫柔的豆沙紅，卻絲毫無法掩蓋她眼底濃重的、如同墨汁般化不開的疲憊和幾乎要溢出來的焦慮。那雙本該顧盼生輝、瀲滟動人的大眼睛，此刻卻盛滿了驚惶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微微顫動。她雙手緊緊攥著一個黑色的愛馬仕Birkin手包，名貴的皮質被她的指關節勒出深痕，因為過度用力，指節泛著失血的青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請問......“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繃緊到極限的琴弦，“是林默偵探嗎？“

林默點了點頭，喉結滾動了一下，干澀的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如同許久未上油的齒輪摩擦：“坐。說吧，什么事。“他用下巴指了指對面那張蒙著薄灰、椅面皮革已經開裂的舊椅子。

女人------蘇晴，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才挪到椅子邊坐下。昂貴的套裝下擺被她不自覺地揉皺。她深吸了一口氣，飽滿的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積攢開口的勇氣，空氣中彌漫開一縷極其淡雅卻昂貴的香水味。“我叫蘇晴......“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難以掩飾的哭腔，“我丈夫，趙宏遠......他失蹤了。“

“失蹤多久？報過警嗎？“林默拉開抽屜，動作有些遲緩地拿出一個磨得破舊的硬殼筆記本和一支廉價塑料圓珠筆。這類案子他接得太多，流程早已麻木，心底掀不起一絲波瀾。

“報了，“蘇晴的聲音更低了，像蚊蚋低鳴，“已經三天了。警方那邊說還在調查，但我......我覺得事情很不對勁。他們暗示他可能是壓力大，自己離家出走......可我了解他，他不會的！絕對不會！“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激動，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肯定，隨即又像被抽空了力氣，頹然下來，肩膀微微塌陷，那份脆弱的美感在焦慮的侵蝕下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他叫什么？做什么的？失蹤前有什么異常？“林默的筆尖在紙上劃動，發出單調的沙沙聲。

“趙宏遠，宏遠建材的老板。“蘇晴語速加快，涂著精致指甲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手包的鏈條，“失蹤前一天，他說要去城西見一個重要客戶，晚上還有個應酬在金悅酒店，會晚點回來。可那天晚上他沒回家，手機也關機了。第二天公司的人說他沒去上班，我才慌了，報了警。“

她急切地從手包里掏出一張照片，推到林默面前，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這是他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四十歲上下，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下頜線緊繃，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硬。眼神銳利如鷹隼，即使在靜態的照片里，也仿佛能穿透人心。嘴角習慣性地抿著，沒有笑意，反而帶著一股掌控一切的自信，甚至可以說是深入骨髓的傲慢。林默盯著這張臉，眉頭微蹙。趙宏遠......這個名字，帶著一種不祥的熟悉感，像一塊沉入記憶深潭的石頭，此刻被攪動起來。

“仇家？或者生意上的糾紛？“林默抬起眼，目光銳利如手術刀，審視著蘇晴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應該......沒有。“蘇晴下意識地搖頭，避開了他審視的目光，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生意做得很大，為人是強勢了些，但很少結下死仇。商場上難免有些摩擦，但都不至于......“

她頓了頓，涂著精致唇膏的嘴唇抿緊了，似乎在艱難地權衡著什么，“不過......前陣子，他為了一個大型商業地產項目的利潤分成，跟他多年的合作伙伴，也是大學同學李志強，鬧得很僵，吵過好幾次，有一次在辦公室甚至砸了東西，聲音很大，我在外面都聽到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后怕。

“李志強？“林默在筆記本上用力寫下這個名字，筆尖幾乎劃破紙頁。“失蹤前，他說要去城西的'老地方'見客戶？'金悅酒店'的應酬，你確認過嗎？“

“問過了，“蘇晴的眼圈瞬間紅了，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更添幾分我見猶憐的脆弱感，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出現了裂痕，“酒店說那天晚上根本沒有他的訂位記錄！林偵探，我真的很害怕......我總覺得他出事了！警察那邊......他們好像不太上心，反復問我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或者欠了賭債......“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帶著無助的控訴。

林默合上筆記本，食指無意識地、有節奏地敲擊著冰涼的玻璃桌面。篤、篤、篤。他捕捉到了關鍵點：當蘇晴提到“老地方“時，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閃爍和回避，像受驚的小鹿本能地躲進草叢。她在隱瞞什么。那不是一個妻子對丈夫行蹤的不了解，更像是一種......刻意的規避。

“'老地方'具體指哪里？“林默的聲音刻意放緩，卻帶著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像一根針，輕輕刺向那層掩蓋的薄紗。

蘇晴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肩線繃緊。她隨即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緊緊絞在一起的雙手上，聲音細若游絲：“他......他沒說清楚，只說那是他和那個客戶經常碰面的地方，很私密......我......我真的不知道具體位置。“

語氣里的心虛和不安，像水面的漣漪般清晰可見。

林默沒有再追問。多年的刑警生涯練就了他的耐心。真相往往包裹在層層謊言之中，急于撕開，只會讓獵物躲得更深，或者驚動更危險的存在。他換了個更實際的問題：“費用怎么算？“

冰箱里的威士忌瓶已經見了底，現實的需求像冰冷的潮水，時刻提醒著他的處境。

“只要能找到他！多少錢都行！“蘇晴像是溺水者終于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爆發出急切的光芒，立刻從包里掏出一張閃耀著鉑金色澤的銀行卡，“啪“地一聲按在桌面上，推到林默面前，“這是定金，五萬。找到人，確認他安全，我再付二十萬！“

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林默的目光掃過那張象征財富的卡片冰冷的金屬光澤，又落回蘇晴那張寫滿焦慮、美麗卻脆弱得像風中殘燭的臉龐。這本該是一個按部就班的尋人委托：查行蹤、查李志強、挖出那個神秘的“老地方“。但不知為何，當他的目光再次觸及照片上趙宏遠那雙銳利而傲慢、仿佛洞悉一切又掌控一切的眼睛時，心底某個塵封已久、布滿蛛網的角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撞了一下，發出沉悶而久違的回響。一絲被酒精麻痹了太久的、屬于獵人的直覺，悄然蘇醒，帶著刺痛感。

“可以。“林默抓起桌上那把沾著油污的舊福特車鑰匙，金屬的冰冷觸感讓他精神一振，驅散了些許頹廢。“帶我去你家看看，還有他的公司。我需要了解他的生活軌跡和人際關系。“

蘇晴如釋重負，長長吁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些許，連忙站起身，纖細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搖曳生姿。“好，好，我的車就在外面。“

她轉身走向門口，背影依然挺直，卻透著一股強撐的疲憊。

推開事務所吱呀作響的木門，午后的陽光帶著遲暮的暖意，卻依然刺得林默瞇起了眼。一輛火紅色的寶馬7系豪華轎車靜靜停在路邊，流線型的車身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近乎囂張的光芒。林默的腳步頓了一下。三年前那個冰冷的雨夜，他也是這樣坐上副駕駛，跟著隊長老吳疾馳在霓虹閃爍卻殺機四伏的街道上，追逐那個吞噬生命的黑影。發動機的轟鳴，雨刮器的瘋狂擺動，無線電里急促的呼叫......記憶碎片洶涌而來。

歷史，總喜歡披著不同的外衣重演嗎？

他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驅散這不祥的聯想和腦中嗡鳴的雨聲，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真皮座椅的柔軟觸感和車廂內淡淡的、屬于蘇晴的昂貴香水味，與他破舊事務所的氣息格格不入，形成一種割裂感。車子平穩啟動，窗外的街景緩緩后退，如同褪色的老電影膠片，模糊而遙遠。林默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枚冰冷的徽章邊緣。他知道，從他接下這個案子的那一刻起，他那潭死水般平靜（或者說麻木）的生活，已經被投入了一顆沉重的石子。只是他未曾料到，這漣漪之下，連接的竟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足以將他再次拖回那個令他靈魂戰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