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把罐頭放在桌子上，依舊站著說話。

“黃廠長，我今天剛到，也沒來得及準備東西。我老丈人說，我進廠的事全靠領導你幫忙，聽說令公子準備結婚，急著要一塊梅花表，就是外匯券還差點。”

當年黃副廠長的大兒子結婚，娶的市里某領導千金，喜事雖然沒怎么大操大辦，但也沒有人不知道的。

黃副廠長端著茶缸，這時突然抬起眼皮：“你能搞到外匯券？”

但他上下打量了李炎一眼，明顯是不信。

放下茶缸說：

“李炎同志，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我是個國家干部，有原則，有底線。我也勸你一句，倒買倒賣外匯券是違法的行為，你剛來丹市，不了解情況，這回就算了，下次再有這種想法，我一定嚴肅批評你。”

“領導，我哪敢呀。”

李炎趕緊從兜里掏出美金。

“這是我在火車上，外賓給我的小費，就只有200美金。我老岳非說你需要，讓我趕緊送來應急。領導，我這人可是膽子小，聽見你說倒買倒賣四個字，我腿肚子一下子就轉筋了，哪里敢做違法的事情。”

他說完，把200美金放在黃副廠長面前的桌子上。

“哦？”

黃副廠長瞥了眼桌上的美金。

“外賓怎么會給你小費？”

“領導，是這么回事……”

李炎娓娓道來，把火車上偶遇米國記者、并幫忙解決麻煩的經過說了一遍。

其中，還重點說起米國記者采訪的詳情。

黃副廠長越聽眼睛越亮：“你會英語？”

“學過一些口語。”李炎又說，“領導要是不放心，可以去找列車員江大海，他負責這趟車的外賓接待，要不然，你打個電話到鐵路去，問問當車的列車長，他也知道這個情況。”

說完，李炎從上衣兜里掏出跟潔茜卡的照片。

“領導你看，這是我跟外賓在火車上拍的照片，下面還有日期呢。”

“劉副主任的準女婿，我豈有不信的道理。”黃副廠長嘴上這么說，還是接過照片仔細看了看。

李炎在旁邊道：“我當時沒想跟外賓接觸，只不過情況緊急，我一門心思想著別給咱們市抹黑，一咬牙，就上了。”

黃副廠長笑著把照片還給李炎：“年輕人，有集體榮譽感是好事。我看你不但聽的懂英語，口語也很流利嘛，不是學的啞巴英語，廠里有你這樣的人才，我也就放心了。”

“多謝領導夸獎，那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

黃副廠長叫住李炎，“你這美金的錢，我還沒給你。”他說完就進里屋去拿錢。

李炎知道，黃副廠長跟自己非親非故，不會冒著貪污腐敗的風險，平白無故收這些禮金，再說，他家里也不差這點錢，于是就在客廳里等著。

很快，黃副廠長從里屋拿出厚厚的一沓大團結，遞給李炎。

“這是六百塊錢，你拿著，當我換你那200美金，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李炎一看，黃副廠長大概是按外面市場價格給他換的人民幣。

“這錢多了，我只拿該得的。”李炎數出三百塊錢揣進兜里，這是銀行價，剩下的錢他數好放回桌上。

“這怎么行，我不能占你便宜。”黃副廠長抓起桌上的錢，還想讓。

李炎笑著說：“領導，你就饒了我吧，你剛才還批評我，倒買倒賣外匯的行為要不得，你知道我膽子小，不經嚇。”

領導可以跟你客氣，但你要是順水推舟就是不懂事了。

黃副廠長收回錢，笑著搖了搖頭：“你這小同志。”

“領導，那咱們禮拜一見。”

從黃副廠長家里出來，外面的天色完全黑透了，低矮的樓房頂上，滿天星光。

這個年代，城市里的汽車不多，少了許多工業的喧囂，家屬區里的人聲便格外熱鬧，鍋碗瓢盆，吵架嬉鬧，處處是人間煙火。

更是多年以后，游子夢里的故鄉。

李炎望見一扇扇點亮的窗口，卻沒有一扇屬于他。

他想老頭子了，想念他的兩個哥哥和姐姐，想念故鄉村口的土路，想被長輩吊在房梁上的零嘴。

他更想念，被人從二哥手里騙走的五間老房。

要是房子不丟，他媽也不會走，至少現在，他還有一個能回去的地方。

他邊走邊從兜里掏出煙盒。

剛要點上一根，才發現煙盒空了，他把煙盒揉成一團，丟了出去。

拍拍褲兜里鼓鼓囊囊的三百塊錢，李炎心里又有了底氣。

他本就不是個矯情的人，現在心里更是升起豪情。

他打算明天就去景區，看看現在的旅游市場到了哪一步。

他自己又該從什么項目開始發展。

早掙錢，早當家，早日把老頭子接過來，這才是正經大事。

他正熱血澎湃地計劃著，冷不防，前方有蹬著自行車三腳架的男孩火車頭一樣沖過來，溜著他的胳膊擦身而過。

“小兔崽子。”李炎罵了一句。

幾個男孩跟在后頭，同樣蹬著三腳架，在路燈底下肆意的瘋笑。

李炎想起從前在村里玩泥巴的日子，突然就跟著笑了。

再往前走，就是露天大操場，也是平常放露天電影的地方。

比起后世人人手握手機、足不出戶的“寧靜”日子，此時操場上燈光明亮，歡笑聲揚得老遠。

李炎走過去看見，好多人手里都拿著塑料飛盤，三五成群互相投擲。

飛碟，是這個年代最流行的體育運動。

忽地，李炎面前有東西晃動，一個飛盤已經近到眼前。

李炎動作極快，空手接住飛盤。

操場上，一對家長帶兩個孩子跳著腳喊：“快給我，快給我。”

李炎以前也是個中高手，做了個瀟灑地動作，將飛盤遠遠拋出。

沒想到，飛盤直砸中一個孩子的腦門。

“痛！”孩子哇哇大哭。

趁家長還沒反應過來，李炎腳底抹油，趕緊隱入夜色里。

走出家屬區西區大門口，右邊繞過門市部，再過一條小水渠，就是招待所了。

這條水渠通往當年還沒開發的平安村，水質干凈，寬不到六米，只有成年人的及腰深。

天氣熱，樓房里也沒有私人廁所，好多人就跑到這水渠里來洗澡。

李炎路過，打眼一看。

嚯。

好多大姑娘小媳婦都穿著泡泡游泳衣在里邊洗呢。

李炎正愁沒地方洗澡，這下總算找到了。

他小跑著趕回招待所，先是把兜里的錢掏出來，用手絹包好，藏進被褥底下。

然后才打開旅行包，想找一套干凈的換洗衣服拿去洗澡。

可找來找去，除了海軍衫、綠軍裝，就是悶得要死的土布上衣，沒一件拿的出手。

掏到包里的最底部，他才發現了一件的確良襯衣。

白底豎格子，款式還行，就是襯衣的胸口處特別厚。

這是衣服里面縫了東西嗎？

李炎把襯衣翻過來看，果然在衣服內襯縫著一大塊老粗布，他用牙咬開線頭，大疊的鈔票嘩啦啦掉了出來。

鈔票里有大團結，還有一元，兩元的塊票。

李炎很快認出這是自己攢的那五百塊錢。

除此之外，還有用細繩捆著的一沓錢，他數了數，整二百。

原來，老頭子把李炎給的五百塊錢又還了回來。

另外又添上了在大嫂的眼皮子底下不知道怎么攢出來的二百。

李炎想起，臨上火車的前一晚，他跟老頭子一塊睡。

平時很少說話的老頭子，那天晚上聊了很多，把李炎都說困了。

大概就是那個晚上，老頭子趁李炎睡著以后，悄悄爬起來，湊著窗外那點亮光，給他一針一線地縫錢包。

李炎又想起，老頭子臨終時說的那句“對不起”。

他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