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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河朔英風

黃河的濤聲拍打著北岸的崖壁時,沈珩正站在邙山之巔磨劍。秋霜落在他的玄色勁裝上,結成細碎的冰晶,倒像是昨夜星辰未散的余光。崖下的軍營里,號角聲刺破晨霧,驚起一群寒鴉,盤旋著掠過灰蒙蒙的天空——那是傳說中扶桑神樹該在的方向,此刻卻只余一片肅殺。

“沈將軍,鄴城急報。”親衛踏著霜雪上來,甲胄上的銅環叮當作響。沈珩接過絹書,指尖掃過“羯胡南侵”四字,墨跡仿佛還帶著鄴城的煙火氣。他抬頭望了望天色,朝陽正掙扎著要沖破云層,卻被濃重的陰翳壓得只剩一點昏黃,像極了洛陽城里那盞總也點不亮的宮燈。

帳中燭火搖曳,映著案上的《莊子》竹簡。沈珩隨手翻到“齊物論”,那“榮枯代謝,終而復始”的字句在火光下明明滅滅。他嗤笑一聲,將竹簡推到一邊。去年在洛陽,王太傅曾握著他的手說“亂世宜隱”,勸他學莊周避世,可如今羯胡的鐵蹄都要踏到黃河邊了,這世間哪還有可隱之處?

他拔出長劍,劍身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光。這柄劍是用泰山黑石磨礪的,劍鞘上還留著砥石的紋路。古人說“泰山成砥礪”,可不是讓石頭空自風化的。他想起年少時隨父親登泰山,父親指著云海說:“這山能鎮住地脈,就像好男兒能護住家國。”那時黃河在山腳下蜿蜒如帶,父親又說“黃河為裳帶”,這條帶子系著中原的氣運,斷不得。

三日后,大軍行至黃河渡口。羯胡的騎兵已在南岸列陣,黑旗如林,馬蹄聲震得冰面都在發顫。沈珩勒住馬韁,看著湍急的河水撞擊著浮冰,發出碎裂的聲響。這水自古“蕩湍瀨”,此刻卻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血戰擂鼓。

“將軍,冰面恐難承重。”副將憂心忡忡。沈珩沒說話,只是摘下背上的長弓,彎如滿月。箭矢破空而去,精準地射穿了對岸胡騎的頭盔。“告訴弟兄們,”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士兵耳中,“要么踏過這河,要么死在河邊——中原的土地,不能讓胡虜染指!”

沖鋒的號角響起時,沈珩第一個躍上浮冰。馬蹄踏在冰面上,發出咯吱的脆響,隨時都可能碎裂。他揮舞長劍,劈開迎面而來的胡刀,玄色戰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面不倒的旗幟。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墜入冰窟,慘叫被水聲吞沒,染紅了湍急的河流。

一支流矢射中了他的肩胛,沈珩悶哼一聲,反手將箭簇拔下。鮮血濺在劍上,竟讓那冷冽的寒光添了幾分熾烈。他想起王太傅說的“榮枯何足賴”,可看著那些沉入河底的年輕面孔,他只覺得這話荒唐——這些鮮活的生命,哪能說枯就枯?這萬里河山,又怎能任其衰敗?

激戰至日暮,南岸的黑旗終于倒下。沈珩拄著劍站在河灘上,看著殘陽如血,染紅了半條黃河。胡虜的尸身被水流卷走,中原士兵的遺體則被抬上北岸,整齊地排列在沙灘上。烏鴉在頭頂盤旋,發出凄厲的叫聲,應了那句“捐身棄中野,烏鳶作患害”。

“將軍,該收隊了。”親衛輕聲說。沈珩點點頭,目光掃過那些年輕的面龐。他們中有的才及冠,有的家里還有妻兒,可此刻都成了冰冷的尸體。但他知道,他們的血不會白流,就像這黃河的水,總要奔流向東,沖刷掉所有污濁。

夜色降臨時,他坐在篝火旁包扎傷口。火星濺到劍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帳外傳來士兵們的歌聲,是中原的調子,雖帶著哭腔,卻透著一股不屈的勁。沈珩握緊長劍,劍身上的血跡已凝成暗紅,倒像是天生的紋路。

他望向鄴城的方向,那里的燈火該還亮著吧。莊周的虛無論調救不了亂世,唯有手中的劍、胸中的血,才能護得住這“炎光延萬里”的中原。所謂“雄杰士”,從來不是為功名而戰,而是為了讓黃河永遠作華夏的裳帶,讓泰山永遠作九州的砥礪。

天快亮時,沈珩站起身,將長劍負在背上。東方已泛起魚肚白,隱約能看見泰山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他翻身上馬,正要揚聲下令,卻見親衛神色慌張地策馬奔來,手中絹書在晨風中劇烈顫抖,封泥已裂開細紋,顯是快馬加鞭送來的急件。

“將軍,洛陽八百里加急!”親衛翻身下馬時險些踉蹌,甲胄上的霜花簌簌掉落,“昨夜三更,金墉城火光沖天,城中……城中禁軍嘩變了!”

沈珩伸手接過絹書的剎那,指腹觸到封泥上的“大司馬印”,心頭猛地一沉。這印鑒是他離洛陽時親手交予王太傅的,如今卻出現在急件上,絕非吉兆。晨霧中突然傳來一陣雁鳴,雁群排著凌亂的隊形掠過天際,翅膀劃破微涼的空氣,留下一串急促的振翅聲——往年這個時節,雁群該往南遷徙,此刻卻反方向北飛,像是在逃離什么。

他迅速拆開絹書,竹簡上的字跡潦草倉促,墨跡甚至有些暈染,顯是書寫者心緒大亂。“羯胡暗通禁軍,夜襲臺城,太傅力戰殉國……”一行行字刺入眼簾,沈珩只覺腦中嗡鳴作響,握著竹簡的手不住顫抖。王太傅那張總勸他“亂世宜隱”的溫和面孔,此刻竟與黃河灘上那些年輕士兵的遺容重疊在一起。

“將軍?”親衛見他臉色煞白,低聲喚道。

沈珩猛地抬頭,東方天際的魚肚白已被一縷詭異的暗紅浸染,像極了黃河渡口那未干的血跡,又像是洛陽城頭燃起的火光。風中隱約傳來的胡笳聲不知何時換了調子,不再是曠野的蒼涼,反而帶著幾分靡靡之音,竟與洛陽教坊司的胡旋舞曲有些相似——那是羯胡貴族最愛的曲調。

“清點人數,即刻拔營。”沈珩將竹簡狠狠攥在掌心,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告訴弟兄們,黃河能擋住胡騎,我們就能守住洛陽。”他的聲音在晨風中格外清晰,只是尾音微微發顫。

親兵領命而去,營中很快響起急促的甲胄碰撞聲與馬蹄聲。沈珩勒轉馬頭,望向洛陽的方向,晨霧正濃,將前路遮得嚴嚴實實。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亂世之中,最險的從不是胡虜的刀兵,而是人心的叵測。”那時他尚不解其意,此刻才明白,泰山的砥礪能磨利刀劍,卻磨不掉人性的貪婪;黃河的裳帶能系住山河,卻系不住朝堂的傾軋。

長劍在鞘中微微震顫,仿佛預感到前路的風霜。沈珩抬手按住劍柄,劍鞘上“保家衛國”的篆書已被血漬浸透,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他知道,此行洛陽比踏過黃河冰面更兇險——河對岸的羯胡是明槍,城中的叛賊卻是暗箭,而他手中的兵力,經黃河一戰已折損過半。

“出發!”沈珩揚鞭指向南方,玄色戰袍在晨風中展開,像一面殘破卻不肯倒下的旗幟。

馬蹄聲再次響起,踏過未消的霜雪,向著被暗紅浸染的天際線而去。遠處的黃河依舊奔騰,泰山仍在霧中矗立,可這萬里炎光之下,究竟還有多少忠魂可依,多少土地能守?沈珩望著前路茫茫的晨霧,忽然覺得,比起看得見的胡騎,那些藏在迷霧中的人心,才是最令人心驚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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