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余味便跑去東房,周沫的床鋪仍是空空蕩蕩,鋪的平平整整。
余一書難得得空要送他去幼兒園,卻聽見兒子在院里哭,他跑過去蹲下問怎么了?
“沫沫回家了……”哭了半小時,嚎的不亞于當年的周沫。
那日他沒去幼兒園,去了周沫的幼兒園。余味讀的私立幼兒園,學費一年一萬。周沫家境普通,讀的普通公立幼兒園,隔了幾條街。
周沫忘性大,一個晚上睡過去就不記得白日的不愉快,再加上新家特別好看,還有公主房間,她都激動得差點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她此刻正開心地和同學玩鬧,坐在滑梯上見著余味便愣了,一屁股滑下來,輕輕順順裙擺,拍拍屁股,小跑到他跟前,先是叫了聲“余叔叔”,下一秒就被余味拉住手問:“沫沫,你還回不回家了?”
余一書拉著余味,無奈地笑,可別真要定個娃娃親什么。他一貫覺得這套俗氣,可看兒子這樣學都不肯上,難得哭鬧,這種玩笑話忍不住就在嘴邊滾動。
周沫搖頭說不回去了,余味“哇”地又哭了起來,余一書趕緊哄。
最后周沫見余味這么依賴自己,她覺得自己很重要,非常仗義地說,自己周末就去找他玩。
一個周末又一個周末,當周群終于得空帶她去外婆家時,余味見她時已經一臉陌生。
他有了新玩伴,頂頭巷弄的楊博書,比他大一歲,有超級多玩具和漫畫,巨牛氣。
他們天天廝混,男生之間的默契和話題一下便占了優勢,玩泥巴,抓螞蚱,采蝴蝶這種小女生游樂項目立馬被淘汰,甩至記憶云霄。
周沫不敢置信,她一直惦記余味的哭,嚷著要爸爸帶她去看他,興高采烈終于來了卻被冷落在一旁。
她站在兩個小男生旁邊,看他們熱切的聊天,心中憂傷手足無措,就像被拋棄了。
她想插話也插不上,猶猶豫豫,半月多不見兩人便生疏了,余味連個招呼都沒同她打,手舞足蹈地同楊博書嚷著周沫聽不懂的內容。
周群站在門口看了眼三孩子,一下就明白周沫的處境和內心戲,就怕她哭鬧。女孩男孩本就越長大越玩不到一塊,興趣愛好早晚會走分岔路。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周沫沒哭,噘著嘴進了東屋。
下午周群正在午睡,周沫爬上床趴在他身上,抓著他的衣角奶聲奶氣道:“爸爸,我也要買小火車。”烏溜溜的眼睛不若平時圓潤,賭氣般地微微耷拉著。
那日下午,頂著烈日頭,周群帶著周沫去了小學門口。
他們將小男生愛玩的幾款熱門玩具都買回了家,果然開了院子門,周沫佯裝正常地走進去,余味正在窗口看飛機,見到周沫手上塑料袋里熟悉的形狀立刻飛身跑到周沫跟前。
周沫臉都沒繃一下,立刻笑成傻瓜,兩人又玩了起來。
上午的漠視和生疏頃刻消散。
周群一旁看著兩個小身影,情不自禁跟著笑,小孩真好玩。
那年,周沫上學的日子都要被接回家住。
周沫余味的友情全靠金錢維持,周群每月四分之一的工資都要花在周沫情比紙薄的友情上。
偏偏余味要什么有什么,余一書都給買,他只是缺新奇玩意,周群那陣每日到處打聽誰家孩子買了個厲害玩意。
周沫像個盯梢的,幼兒園放學走出校門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著他問:“爸爸,今天有找到什么好玩的嗎?”
那會,只要周沫沒有新玩具,余味立刻甩了她。
周沫回外婆家若不見余味,定要跑過長長的青石板路,沖到東巷頭的楊博書家逮余味。
她在幼兒園有很多玩伴,可他們都不如余味有趣和干凈,主要是干凈。
那幫孩子還在流鼻涕和口水,吃個飯都要弄在身上,臟兮兮的。
她不喜歡臟,每回坐小椅子都要認真擦兩遍,玩完玩具都要仔細洗手,老師都說,周沫在衛生方面最讓人省心。
友情的小船飄搖,周沫不解這其中的變化源頭,時常揪著小裙擺糾結苦惱,小小年紀撐著腦袋鎖著眉頭,像是有了深重的心事般。
次年發生了一件大事,胡童生出差在高速上出了交通事故,司機和副駕被鋼筋刺穿,場面駭人,上了新聞。
李阿香哀慟,哭得暈了過去,周群胡瑾忙著辦喪事理賠,自己又兼有工作,孩子被交到妹妹周玲那處。偏周玲剛生了孩子,周沫又難帶,唧唧歪歪一堆事。
余家二老看在眼里,便提議將沫沫放西屋,他們回來看也方便。
周群兩個城市跑,胡瑾辦喪事安慰母親,兩人皆疲于管周沫。
周沫被帶去靈堂看到舅舅照片時,還不理解發生了什么,愣愣地被按到地上跪著磕了頭,按照爸爸的指令往火盆里扔了堆紙。
她的額頭上被戴了一朵小白花,袖子上別了一塊黑布。
她感受到成人之間凝重的氣氛,懂事的沒有哭鬧。
晚間,她回到余味的房間,躺在床上,余味抓住她腦袋上的白花問:“這什么?”
周沫摸摸,搖搖頭:“不知道。”
東屋喪樂不斷地循環,將生死傳達至不諳世事的孩童耳中。
他們聽不出生命逝去的沉重,卻能感受到那股壓抑。
小人國的小人今日沒有鬧騰,難得安靜。
她躺在床上,腳丫蹭蹭又想到白日她問過胡瑾,便湊到玩火車的余味耳邊,小聲說:“媽媽說這是想念。”
……
余味沒有媽媽,東巷的鄰居都知道。
余一書為此都打過招呼,每年都會給鄰里送禮,極為客氣。大家也都明白,在他面前都極其避諱媽媽這個詞。
可當他走出東巷,小步子邁向西巷后,故事的缺口打開,向他擠了點閑言碎語。
他從楊博書家回家時,能感覺到方才那位沖他假笑的阿姨沖對門的阿姨說:“就是這個小孩……”
“是他呀,看著怪可憐的……”聲音卻聽不出疼惜,滿是看熱鬧的好奇。
余味短短的腿前后交錯,快步向前。
青石板縫隙間還嵌著昨晚的雨水,遇到縫隙大的,泥水會濺起飛到他小腿上。
往常他會掏出爸爸給的手帕擦一擦,他不喜歡身上有污漬,可這會他心中悶了口氣,他開始跑,飛快的跑。
他覺得自己像是漫畫里那個動態的人,跑得看不見腿了……
他氣喘吁吁,跑的喉嚨里火辣辣的。
沖到西屋,他抱著余爺爺的腿。
余有才將余味抱起,烏發間夾雜了幾縷白發,精神頭極好,早年種田曬得烏黑,這幾年進城倒是養白了些:“余味怎么了?”
孫子唇角抿著,鼻孔大口出氣,瘦瘦的背部骨節凸起,不停起伏。
余味摟住爺爺的脖子,沒說話,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覺得不開心,很不開心。
那兩個阿姨,和好多叔叔阿姨爺爺奶奶看他都很奇怪,他們看他像看小怪物一樣。
他們就像漫畫里那群白壓壓的無面人,他看不懂漫畫上的字,可他知道,他們不是好人。
天上的星星眨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調皮得就像是周沫的墨水瞳。
周沫在舅舅去世后被胡瑾留在了李阿香處,先幾日胡童生的女友還時常來探望,最近半年出現的少了。
人生路長,沒誰能陪誰一生。情人逝世難過只是一時,親人的痛苦卻伴隨余生,胡童生去世后李阿香不愿再坐汽車,甚至聽說周群借了筆小錢買了桑塔納,氣得幾日沒同女婿說話。
余一書偶然得知,便不再讓司機開進巷弄,在巷口便下車。今日他早歸,正在堂廳尋兒子,轉頭便見余有才沖他搖頭:“余味下午回來問我媽媽在哪里……”
余一書皺眉,這事遲早要面對,有回司機跟他說,余味問過幾次,為什么他沒有媽媽?媽媽在哪里?
可余味沒有問過余一書。
他不知道余味是知道什么,聽說什么,還是怕他也傷心。他知道孩子上學,接觸的同學都有媽媽,心中難免有疑惑和落寞,他需要和他交流。
他走進房間,余味的小臺燈開了,桌上放著橡皮泥,捏了三個半成的人,一大一小是他和余味,另一個……
他抱起坐在地上玩奧特曼的余味,指著房間里的幾樣東西湊到他耳邊告訴他,這是媽媽給你的。
媽媽?
他睜大了眼睛,小手抓著余一書的衣領,烏黑的大瞳仁閃出淚光,急急開口詢問道:“那媽媽去哪里了?”
余一書摸摸他的頭:“媽媽去美國了。”
秦善齡去美國前來看過一次余味,聽余有才形容,哭得幾乎暈厥。可那日的秦善齡在小小的余味眼中,只是個愛哭的奇怪阿姨。
在余味奶著聲音叫她阿姨的時候,她已經崩潰。這些年她閉門讀書,發憤圖強,卻換得兒子的一聲“阿姨”,世界都轟塌了。
余有才安慰她說,他還小,只認識最熟的,你多來幾次他就認識了。
秦善齡嗚咽著搖頭:“難……”
什么難?遠渡重洋,異國他鄉,叫了聲媽又如何,若沒有母愛和陪伴,一個空蕩蕩的“媽”又能給他什么呢。
小余味摟著爸爸,“美國是什么地方,近嗎?”
“你想去的話,長大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