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市的梅雨季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潮意，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壓在人心口

沈星辭坐在星垂閣二樓的修復(fù)臺前，指尖捏著一枚竹制鑷子，正將半片焦黑的古籍殘頁從宣紙上剝離。臺燈的暖光落在他垂著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那抹幾乎與墨色相融的沉靜。空氣中彌漫著松煙墨、糨糊與舊紙張混合的味道，窗外的雨聲被木窗欞篩成細(xì)碎的白噪音，倒比任何安神香都管用。

墻上的掛鐘敲了十一下，沉悶的鐘擺聲里，沈星辭終于放下鑷子。他摘下薄如蟬翼的白手套，露出的手骨節(jié)分明，指腹帶著常年與紙張、工具打交道的薄繭，唯有右手虎口處，隱約可見幾縷淡銀色的紋路，像被月光吻過的痕跡，不仔細(xì)看便會忽略。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潮濕的風(fēng)裹挾著雨絲涌進(jìn)來，帶著老城區(qū)特有的、混合著青苔與老木頭的氣息。街對面的霓虹燈牌在雨幕里暈成一團模糊的橘紅，而頭頂?shù)囊箍眨B一顆星星的影子都沒有。

沈星辭微微仰頭，閉上眼睛。

周遭的雨聲、遠(yuǎn)處汽車駛過水洼的濺水聲、甚至隔壁老王家電視里傳來的戲曲聲，都在這一刻被剝離。他的意識沉入一片寂靜的深海，耳邊卻響起另一種聲音——不是來自人間，而是來自更高遠(yuǎn)、更清冷的地方。那聲音細(xì)碎、微弱，像無數(shù)根琴弦在風(fēng)中輕輕震顫，帶著種近乎嘆息的頻率。

這是“垂眸”時才能聽見的聲音。

十年了。從父母在那個同樣下著雨的夜晚消失后，每個深夜關(guān)店后，他都會在這里垂眸。不是為了汲取什么，只是想聽聽，那些被人類從星空中“摘”下來的碎片，還會不會想家。

星垂閣表面是家舊書店，實則是座移動的“星辰 vault”。書店地下三層的密室里，存放著歷代觀星者收集的星辰碎片。那些碎片凝結(jié)著星辰的微光，能被觀星者引動力量，治愈傷病、預(yù)知危險，甚至短暫扭曲物理規(guī)則。但沈星辭知道，這些力量的代價是碎片本身的磨損——每一次被使用，碎片的光芒就會黯淡一分，最終化為齏粉，徹底消失。

就像他父母留下的那枚“啟明碎片”，十年前還亮得能照亮整個密室，如今只剩下一層微弱的銀暈，像將熄的燭火。

“咔噠。”

細(xì)微的聲響從一樓傳來，輕得幾乎要被雨聲吞沒。但沈星辭的睫毛猛地一顫，從垂眸的狀態(tài)中抽離。他眼底的沉靜瞬間被銳利取代，右手無聲無息地按在窗沿內(nèi)側(cè)——那里藏著一把特制的青銅拆信刀，刀柄里嵌著半粒最小的星辰碎片，足以在瞬間凝聚起一道星芒。

星垂閣的門是特制的榫卯結(jié)構(gòu)，關(guān)門時會發(fā)出“咔嗒”一聲輕響，而剛才的聲音，是有人用工具撬開了門鎖。

沈星辭沒有立刻下樓，而是側(cè)耳傾聽。樓下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步伐沉穩(wěn)，呼吸悠長，顯然是受過訓(xùn)練的。他們沒有開燈，而是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光在移動，目標(biāo)明確地朝著通往地下密室的樓梯口走去。

“找到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樓下響起，帶著刻意壓低的興奮，“陸執(zhí)事果然沒騙我們， vault入口就在這書架后面。”

另一個聲音更冷些，帶著種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動作快點，夜梟大人說了，拿到啟明碎片就撤，別跟那小子糾纏。”

“怕他？不過是個守著破書店的七芒，聽說十年都沒動用過幾次力量……”

話語戛然而止，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以及一聲壓抑的痛呼。

沈星辭不再猶豫，轉(zhuǎn)身從二樓欄桿旁的暗格抽出一根通體漆黑的短杖。杖身是用隕鐵混合特殊木材制成，能隔絕星辰碎片的氣息，這是父親留下的“鎮(zhèn)星杖”。他握著短杖，悄無聲息地走下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一樓的景象在昏暗的光線下有些模糊。兩個穿著黑色雨衣的男人倒在地上，其中一個捂著肚子蜷縮著，另一個則面朝下趴著，后頸有一道淡銀色的星芒印記——那是被星力擊中的痕跡。而在他們對面，站著一個高瘦的身影，同樣穿著雨衣，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手里把玩著一枚硬幣大小的黑色碎片，碎片邊緣縈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黑霧。

“沈星辭？”那人開口，聲音正是剛才那個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冷音，“比我想象中來得早。”

沈星辭沒有說話，只是將鎮(zhèn)星杖橫在身前。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星力波動——六芒，而且是極其罕見的暗影屬性。這種屬性的碎片力量霸道，卻也最容易反噬，使用者往往性情暴戾。

“別緊張，”對方輕笑一聲，抬手摘下兜帽。那是張棱角分明的臉，左眼是正常的深褐色，右眼卻覆蓋著一層暗金色的紋路，像某種詭異的圖騰，“我是夜梟的副手，影。今天來，只想借一樣?xùn)|西。”

他伸出手，指向書架后方：“啟明碎片，給我，我們立刻走，不打擾你守著這堆破爛。”

“滾。”沈星辭只吐出一個字，握著鎮(zhèn)星杖的手微微用力。杖身隱約亮起一層淡銀色的光暈，與他虎口處的紋路遙相呼應(yīng)。

影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何必呢？那碎片在你手里也是浪費。它本該發(fā)光的，像十年前你父母用它照亮整個星軌社那樣。”

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刺中了沈星辭心底最敏感的地方。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星力在體內(nèi)瞬間翻涌，虎口的銀紋變得清晰起來，甚至透出淡淡的灼熱感。

影捕捉到他情緒的波動，眼中閃過一絲算計：“聽說你父母就是因為太‘愛惜’碎片，才會在歸還計劃里送命？守序派的規(guī)則救不了任何人，只有力量……”

話音未落，影突然動了。他手中的黑色碎片猛地爆發(fā)出濃郁的黑霧，瞬間籠罩了半個書店。黑霧中傳來尖銳的破空聲，數(shù)道漆黑的刃芒直逼沈星辭面門——那是暗影碎片凝聚的攻擊。

沈星辭不退反進(jìn)，鎮(zhèn)星杖在他手中劃出一道圓弧。淡銀色的星芒如漣漪般擴散開來，與黑霧碰撞的瞬間，發(fā)出“滋滋”的灼燒聲。黑霧被星芒逼退，露出影錯愕的臉。

“七芒的星力，不該這么強。”影皺眉，“你一直在藏拙？”

沈星辭沒有回答，只是再次催動星力。他知道自己不能拖太久，暗影碎片的侵蝕性極強，長時間接觸會加劇他體內(nèi)的星蝕。他必須速戰(zhàn)速決。

鎮(zhèn)星杖頂端亮起一點璀璨的銀光，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辰。沈星辭手腕翻轉(zhuǎn)，銀芒化作一道流光，直刺影的胸口。影顯然沒料到他攻勢如此凌厲，倉促間凝聚黑霧防御，卻被銀芒撕裂一道口子，星力擦著他的肋骨飛過，擊中了后方的書架。

“嘩啦——”

半排書架應(yīng)聲倒塌，上面的舊書散落一地，揚起嗆人的灰塵。其中一本厚重的線裝書摔在地上，封皮脫落，露出里面夾著的一張泛黃的拓本。拓本上繪制著復(fù)雜的星圖，邊角處用朱砂寫著幾個模糊的字，此刻卻在星力的沖擊下，簌簌發(fā)抖。

影被這一擊震退數(shù)步，嘴角溢出一絲血痕。他看了眼地上的拓本，又看了眼沈星辭，突然笑了：“看來今天討不到好。”他抬手召回黑色碎片，黑霧再次涌起，將他和地上的兩個手下籠罩，“不過沈星辭，記住我的話——碎片不該被供奉，該被使用。你守不住的東西，遲早是我們的。”

黑霧散去時，書店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留下滿地狼藉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帶著腥味的暗影氣息。

沈星辭拄著鎮(zhèn)星杖，胸口微微起伏。他走到窗邊，確認(rèn)對方已經(jīng)離開，才松了口氣，星力散去的瞬間，右手虎口的銀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低頭看去，那些紋路似乎比剛才更清晰了些，像有生命般，正沿著手腕緩緩向上蔓延。

他皺了皺眉，轉(zhuǎn)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當(dāng)他撿起那本摔散的線裝書時，目光落在了那張脫落的星圖拓本上。

這是母親的遺物，一本記錄著上古星圖的拓本，他修復(fù)了整整三個月，今天是第一次拿出修復(fù)室。剛才的沖擊讓拓本的一角撕裂，露出了夾在里面的一張紙片——那不是書的一部分，而是一張折疊得極為整齊的字條。

沈星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展開字條，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行字，字跡潦草，像是在倉促間寫下的：

“星辰歸還計劃，第三階段啟動。

地點：禁忌之地。

關(guān)鍵：星語者。

——若我未歸，轉(zhuǎn)告星辭，勿信……”

最后兩個字被墨跡暈染，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打濕過。

沈星辭的手指撫過那行“星語者”，瞳孔微微收縮。他在父母留下的筆記里見過這個詞——傳說中能與星辰碎片直接對話的普通人，百年難遇，是啟動歸還計劃的關(guān)鍵。但父母從未說過，他們的計劃里真的有這一環(huán)。

更讓他在意的是“禁忌之地”。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塵封的記憶——十年前那個雨夜，他躲在衣柜里，隱約聽到父母提到過這個名字，語氣里帶著他從未聽過的凝重。

就在這時，書店門口傳來一陣猶豫的敲門聲，“篤，篤，篤。”

沈星辭迅速將字條折好，塞進(jìn)懷里，同時熄滅了臺燈，將鎮(zhèn)星杖藏回暗格。他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雨幕中站著一個女孩，穿著件不合身的寬大沖鋒衣，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懷里抱著一個破舊的錄音筆，正仰著頭，有些茫然地看著“星垂閣”的招牌。她的臉色在路燈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睛很亮，像藏著兩顆不肯熄滅的星星。

女孩似乎感覺到了門后的注視，抬手又敲了敲，聲音被雨聲打得有些碎：“請問……這里還開著嗎？我想找一本書。”

沈星辭沉默了片刻。剛才影的闖入已經(jīng)驚動了周圍的氣息，這個時間點突然出現(xiàn)的訪客，太過可疑。但看著女孩眼底那抹與年齡不符的執(zhí)拗，他鬼使神差地，拉開了門閂。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沈星辭的聲音冷得像窗外的雨：“關(guān)門了。”

女孩卻像是沒聽見，往前湊了湊，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砸在臺階上：“我找沈星辭先生。”她舉起懷里的錄音筆，筆身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金屬掛墜，在昏暗的光線下閃了閃，“我叫夏晚星，我爸爸……可能認(rèn)識你父母。”

沈星辭的目光落在那個掛墜上，瞳孔驟然緊縮。

那是半枚星軌社的徽章，與他胸口口袋里，母親留下的那半枚，正好能拼合成一個完整的星辰形狀。而女孩手中的錄音筆夾層里，露出了一角泛黃的紙片，上面的字跡，與他剛剛得到的那張字條，一模一樣。

雨還在下，書店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夏晚星看著眼前這個沉默的男人，突然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很像此刻的夜空——看起來平靜無波，底下卻藏著洶涌的暗流。而當(dāng)她的目光掃過男人右手時，隱約看到了那幾縷淡銀色的紋路，像……她小時候在父親筆記本里見過的星圖。

“你看，”夏晚星像是找到了某種證明，急忙從錄音筆里抽出一張字條，遞到他面前，“我爸爸留下的，他說，拿著這個來星垂閣，就能找到答案。”

沈星辭看著那張與自己懷里一模一樣的字條，又看向女孩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

十年前被掩埋的真相，像一顆在雨水中蘇醒的種子，正沿著這兩張殘缺的字條，悄然破土。而他一直試圖守護(hù)的平靜，從這一刻起，徹底碎了。

他側(cè)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帶著一種無法回頭的篤定：“進(jìn)來吧。”

雨聲似乎更響了，而被烏云遮蔽的夜空深處，一顆沉寂已久的星辰，悄然亮起了一絲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