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汽車終于到達省城。沐陽興致勃勃走出站口，在大街上東張西望，看見林立的高樓和車海人流，頓感省城就是比山城繁華。

他背著笨重的塑料大包，走起路來沉重而吃力，身穿寬大的西服，被風吹得一閃一閃地張開，儼然一只展開翅膀的大公鵝，伴著腳下一雙破拖鞋，吸引了旁人異樣的目光，與流光溢彩的城市是那樣地格格不入。

他好不容易擠上了公交車，經過幾個站臺，下了公交車，經過一番打聽，終于找到了表哥的工作單位。

沐陽敲了一下表哥的房門，門開了。

表哥站在門口，驚異地說：“沐陽，你來了？”

沐陽：“是你寫信叫我來的呀。”

表哥一拍腦袋：“哦，我剛出差回來，差點忘了，快，快進屋里來。”

沐陽進到屋里，把笨重的大包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表哥見他一臉疲憊，馬上為他遞來一杯熱茶，關切地問：“帶這么笨重的大包干嗎？”

沐陽把杯子里的茶水一飲而盡，便有氣無力地說：“給……你捎來了好吃的土特產。”

表哥一臉疑惑：“大老遠跑來，就為了給我捎好吃的土特產？”

沐陽：“當然。代表姑媽看望你呀。”

表哥臉上露出笑意：“你小子還學會了圓滑客套，你不是經常寫信說想考音樂學院嗎？”

沐陽：“是啊，你剛才怎么說忘了？”

表哥馬上換了口吻：“我以為你不敢來，所以沒放在心上。”

沐陽：“為什么？”

表哥：“我是覺得音樂藝術是陽春白雪的東西，下里巴人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沐陽堅定地回答道：“表哥，你可別自家人瞧不起自家人，你這個檢察官過去不也是大山里的放牛娃嗎？”

沒想到外表寒暄的表弟，內心充滿堅定，表哥頓感自己說得不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表示鼓勵：“當然，佩服你的勇氣。”

表哥馬上從自己箱子里拿出了一套嶄新筆挺的西服：“你穿上我的這套西服看看？”

沐陽不解地問：“我的西服挺好的啊？”

表哥有點責怪他：“你這叫孤陋寡聞，你覺得是一樣嗎？這是我女友從香港買來的。我自己還只試穿過一次呢？”

沐陽用手摸了摸，發出了驚嘆：“哇，確實不一樣啊。怎么好意思穿你的？”

表哥：“別客氣，考音樂學院，別像個流浪漢，衣裝打扮可以加分哩。”

“是嗎？”沐陽立即脫下了自己的西服，穿上表哥的西服和內襯衫，還有表哥的皮鞋。

表哥要為他打上領帶。

他卻連連擺手：“這就不必了，像根繩子纏在脖子上，怪不舒服。”

表哥耐心說服他：“這可由不得你，你要進那扇門，就得守那里的規矩。站在舞臺上，就不能像你在家放牛那樣隨便。音樂是藝術，藝術就得給人以美感。首先從外表，然后到內心。穿西服不打領帶就像你照相時閉上了眼睛那樣的敗筆。”

沐陽只好乖乖地一一服從。

表哥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滿意地點頭：“真是丑小鴨變成小天鵝。明天就憑你這份帥氣，那考官也要看上你的。”

沐陽天真地問：“長相和打扮很重嗎？”

表哥把話題一轉：“當然不全是，但是，說不定能被漂亮的女生看上也行啦。哈哈。”

沐陽被表哥說到云里霧里去了，不過，經過表哥一番苦心包裝，他對明天的考試充滿信心。

2

第二天。沐陽穿著表哥的名牌西服來到少年宮考場。

少年宮里面匯聚了許多考生，男男女女打扮得風流倜儻，花枝招展，讓沐陽懂得了表哥的良苦用心。男男女女都在臨陣磨槍，站在草坪上“呀呀哼哼”地練嗓子，不亦樂乎地練琴。他卻若無其事，好像胸有成竹，便跑到賣冰激凌的胖女人的攤位前走了三四個來回。他今天精神煥發，底氣十足，這不單是為了讓考場上的考官看上，也是為了報昨天被胖女人罵自己窮酸樣的“一箭之仇”，更是為了在昨天遇上的那位仙女面前，展示一下自己讓她驚喜的一面。

果然，他的余光里發現胖女人正呆呆地盯著他，她的臉色還剎地紅了，他的心里痛快極了。

突然，他想起昨天還沒有報名，急忙到人群里尋找湘婷的身影，從一樓找到二樓，然后沖向三樓，連一個影子都不見。他有點焦急了。考試快開始了，她怎么還沒來？

他又下到二樓。在下二樓的梯口遇上她時卻差點不認識她，發出驚呼：

“是你？”

她也驚呼道：“是你？”

“今天認不出你了？”

“我也認不出你了？”二人開懷大笑。

今天湘婷的確打扮得像童話里的白雪公主，一身潔白的晚禮服，亭亭玉立，高雅大方。她走到沐陽跟前，用手摸了摸他身上的西服，發出驚嘆：“哇，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啊，想不到你不穿不知道，一穿嚇我一大跳。這可是省城一般人都穿不起的名牌啊。”

看到她驚喜羨慕的表情，沐陽飄飄然了。

湘婷：“昨天你怎么不穿這西服呢？遭胖女人的白眼！”

沐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這，這是我表哥的。”

湘婷：“你表哥的？他真好，這么考究的西服讓給你穿，你們情同手足啊。”

沐陽：“當然啦，我和表哥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在山坡上光著膀子放牛，還一起光著屁股游過清江河呢。”

湘婷驚奇地問：“什么？光著屁股游泳？怎么不穿游泳服？”

沐陽滿不在乎地告訴她：“我們山里的男女老少都是光著屁股在清江河里洗澡，還穿什么游泳服？”

湘婷高興地說：“哇，真羨慕你們山里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江河里光屁股洗澡，在山坡上光著膀子放牛，你們不會打著赤膊干活吧？”

沐陽：“當然啦，在田野收割莊稼就打赤膊。”又擺出一副自豪的樣子。

“哈哈……很新鮮，太有趣了。”湘婷一邊咯咯地笑個不停，一邊看了看手表，又問他：“你還沒報名吧？”

沐陽：“是啊。”

湘婷透過排演大廳玻璃窗，看到寬敞的排演大廳內，擺著一架三角鋼琴，旁邊坐著一位美麗的伴奏員。四位主考老師嚴肅地坐在一張長桌子旁，正交談著什么。

“走，我們去找主考官。”湘婷拉著他的手往大廳里走，在門口被工作人員攔住：“不準進去，考試還沒開始。到時候叫考號，叫誰誰進去。”

湘婷：“我們找主考官有急事。”

女工作人員：“不經允許，不準進去。”

湘婷：“麻煩你跟考官說一下，我這位同學還沒報名，可不可以直接考試？”指著沐陽。

女工作人員用好奇的目光盯著沐陽：“想直接考？是特殊人才嗎？”

沐陽被她盯得低下了頭。

“當然是啊，讓他考試不就知道了嗎？請你幫個忙吧。”湘婷睜大水靈靈的眼睛哀求她。

女工作人員只好去跟主考官說了。

湘婷望著沐陽神秘地笑了。

沐陽用責怪的眼神望著她，低聲說：“太夸張了吧，我行嗎？”

湘婷得意地沖著他笑了：“怕什么，要自信，先過了第一關再說，這叫進門檻的學問。”

“說得有哲理，聽你的。”沐陽本沒底氣了，聽她這么一說，膽子就大了。

3

一會兒，女工作員回來告湘婷：“你們可以進去。”

湘婷高興地拉著沐陽走進了大廳。

沐陽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她后面來到了四位主考官面前。

一位主考官向他倆微笑了一下，又恢復了嚴肅。

沐陽看到這場面，心簡直快要跳出來。

湘婷大方地向幾位考官深鞠了一躬，正要開口說明來意。其中一位主考官問道：“你們怎么不報名？”

湘婷指著沐陽微笑著回答：“報告老師，這位同學老遠從大山里來，沒有趕上報名。”

四位考官把目光一齊投向沐陽，其中一考官用驚奇的口吻問他：“你從大山里來？”

沐陽也學著湘婷的樣子，深鞠了一躬：“是的，報告老師。”

一位考官問：“你有什么特殊專長？”露出了笑意。

考官越是這么說，沐陽越是緊張：“我，我……”邊說邊用手拭擦著額頭上冒出的汗珠。

湘婷趕緊回答：“他會唱《女歌》里面的《渡船歌》。”

考官露出驚訝的表情：“《渡船歌》？這可是幾百年前流傳下來的老歌謠，他會唱？”

沐陽點點頭：“會唱。”

考官：“你試試吧。”

其他三位考官也點頭應許。

沐陽慌張地望著湘婷，問道：“現，現在就考？”他的嘴在打哆嗦，腿在打抖，心臟在加速，臉在充血，額頭在冒汗，兩手不知怎么擺放。

湘婷看到他緊張得要命的樣子，真為他捏了一把汗，趕緊安慰他：“別緊張。”又抓住他的雙手，幫他使勁地甩了甩，又叫他的身子彈跳幾次，還教他做了幾次深呼吸。

考官們有點不耐煩了：“夠了，開始吧。”

沐陽好不容易鎮靜下來，向前邁了一步，正準備開口唱，坐在鋼琴旁的伴奏員問他：“唱什么曲子，什么調？”

沐陽把頭轉向她說：“我唱的是我們家鄉的《渡船歌》。”

伴奏員又問他：“什么調？”

沐陽：“這是我們家鄉的擺渡船老人唱的，我不知道。”

伴奏員覺得莫名其妙：“我怎么給你伴奏呢？”

站在身后的湘婷急得直跺腳，心急如焚，比他還緊張。

站在大廳外候考的考生，哄堂大笑起來：“這是考什么啊！”

四位主考官交流了一下，中間的考官對他說：“你自己隨便唱吧。”

然后又告訴伴奏員：“你先給他定F調！”

伴奏員在F調位置，擊了一下琴鍵上的音名：“6……”

沐陽沒聽出來，也沒反應。

伴奏員又擊了一下高了一個八度的音名：“6……”

沐陽張了張幾次嘴，才勉強起唱：“喲嗬……喲嗬……”

場外的考生們大喊道：“跑調了！跑調了！”繼而哄堂大笑：“他高了一個八度！”

湘婷羞愧得一臉通紅，怪自己在節骨眼上幫不上他，一時不知所措。此時，她比自己沒唱好還要難受。她只好走到伴奏員身邊解釋：“他可能是天生的特高音，再給他一個高八度。”

伴奏員干脆擊了一下又一個高八度的音名：“6……”

沐陽反而輕松地唱了起來：“喲嗬……喲嗬……喲嗬……”嗓音驚天動地，他放開了手腳，開始嘶聲吶喊：“江水滔滔歌不斷……青山悠悠情綿綿……喲嗬……喲嗬……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喲嗬！”

四位主考官驚嘆不已，繼而又哭笑不得，只讓他唱了幾句就叫道：“停下！”

沐陽戛然止聲，滿臉漲紅，氣喘吁吁。

考官們望著他都笑了，中間的主考官問他：“你沒學習過聲樂？”

沐陽搖了搖頭：“沒有！”只顧擦臉上的汗珠。

主考官點點頭：“不錯嘛。”

緊張之后反而輕松了，沐陽興趣正濃：“我可以再唱一次嗎？”

主考官：“不用了。”

沐陽：“我，我行嗎？”

考官：“你可以走了。”

沐陽莫名其妙：“噢，我？”站在原地仍然沒走。

考官見他沒走，又問他：“你從哪里學會的這首《渡船歌》？”

沐陽：“從家鄉渡船老人那里學的。”

考官睜大眼睛，驚異地問：“渡船老人？這首歌是出自古代的《女歌》，他從哪兒得來的？”

沐陽：“老人祖傳下來的。”

在場的四位考官同時發出驚愕的嘆息：“噢，祖傳？渡船老人家住哪里？能帶我們去渡船老人那兒見見《女歌》嗎？”

沐陽摸了摸頭，低下了頭：“我聽老人說，早已失傳，他只記得其中的幾首歌，我剛才唱的是其中一首。”

四位考官大失所望，便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湘婷拉著他慌忙退下考場。

4

湘婷和沐陽剛走出考場，工作人員就在喊考號：“正式考試開始，13號考生，湘婷上場！”

湘婷馬上反應過來：“好哩！”充滿自信地，大步流星地走進了考場。

在考場內，湘婷走到考官面前，深鞠了一躬，遞上了準考證，自報歌名：“我今天演唱的曲目是門德爾松的《乘上歌聲的翅膀》，G調。”

考官們用驚奇的目光盯著她。

伴奏員彈起了優美的和弦。

湘婷深情起唱：“乘著這歌聲的翅膀……親愛的隨我前往……走到這恒河的岸邊……最美麗的好地方……”

場外，湘婷的歌聲引起考生熱烈掌聲：“唱得多好呀！”

沐陽透過玻璃，聽得激動不已，忘情地鼓起掌來：“太好了，太好了！”他忘記剛才自己的窘態，不停地鼓掌。

場內，四位考官全神貫注著湘婷的演唱。湘婷越唱越激情：“那花園里開滿了紅花……月亮在放射光輝……玉蓮花在那兒等待……等他的小妹妹……我要和你雙雙降落在那椰林中，享受愛情和安靜……”

四位考官點頭贊許，其中的主考官說道：“明天見榜吧！”

湘婷：“謝謝老師！”向四位考官深鞠躬，退出考場。

考試繼續緊張進行……

考場外，考生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考生甲：“我沒發揮好，可能沒希望。”

考生乙：“正好這幾天感冒了，嗓子不舒服，剛才高音沒唱上去，肯定榜上無名。”

考生丙：“我也是高音唱砸了，準沒戲。”

考生甲：“我平時唱得好好的，一到考場就唱不好，真見鬼。”

考生乙：“是啊，考試就是太殘酷了，只給一次機會。”

沐陽在一旁聽他們議論，對自己的結果一臉茫然。

這時，湘婷匆匆向這邊走過來。

大伙便停止了議論，紛紛用敬佩的目光注視她。

沐陽見到湘婷，迎上前去：“你唱得真好。”

湘婷：“你也唱得好。”

沐陽低下頭：“別笑話我，我都出洋相了。”

湘婷：“別灰心，等下午發榜才見分曉。”

沐陽：“我的結果不用等了，還不如早點回去。”轉身要走。

湘婷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你別急呀，到了下午，我再給你想辦法。”

沐陽一臉疑惑：“你還有什么辦法？”

湘婷：“我把你推薦給我的聲樂老師，通過專業學習。”

沐陽驚訝地問：“你的老師肯收我為徒弟？”

湘婷：“試試看呀。”

沐陽半信半疑：“好吧。”

沐陽終于等到了下午2點半，只見湘婷換了一身貼身的牛仔裝，輕松活潑地走來。她老遠地打招呼：“沐陽，來了來了，貼榜的來了。”

大家都圍攏在放榜的地方，榜紙剛剛貼好，人群中頓時有人歡呼：“哇！有我！”

另外也有人在吶喊：“耶！也有我！”

甲、乙、丙三名考生同時搖頭：“哇，慘了，真的榜上無名！”

還有另一位胖女生發出抗議：“暈！又沒有我，咱也考油了。”掉頭就走。

湘婷被人群擋著進不去。沐陽一個人擠到最前面，大喊起來：“哇！湘婷，你排在第一位！”

湘婷：“是嗎？看清楚了嗎？”

沐陽：“千真萬確！我可就沒有了。”

湘婷：“你別灰心，明天我帶你去省歌舞劇院。”

沐陽：“好吧，我現在去表哥那兒。”

湘婷：“再見！”與他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