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深入南山，山勢漸趨密集，峰巒疊嶂，怪石嶙峋。其間分布的山嶺、谷地、高架橋與梯田等人造設施大多損壞。

坍塌的高架橋阻斷了山谷通行路徑，而連綿高聳的山脈幾乎完全遮蔽了平原。此時必須尋找新的出路，但如何選擇路線，成了眼前亟待解決的難題。

李華因缺乏地圖指引，只能依靠太陽方位和直覺判斷路線；張誠全程沉默跟隨，既未出聲詢問，也未質疑方向正確與否。

山谷中最后一絲天光也被層疊的山影吞噬殆盡，徹骨的寒意伴隨著濕氣從地底升起。李華泄憤般地將腳下的一顆小石子踢進黑暗里，石塊滾動的聲音消失在死寂的山谷中，更添幾分壓抑。

“該死，這鬼地方像個迷宮！”李華裹緊外套，縮了縮脖子，聲音因疲憊和煩躁顯得有些尖銳，“走了大半天，連個路影子都沒摸著。我說張誠，你倒是吱個聲啊？悶葫蘆也得有個響動吧？跟個影子似的，我這帶路帶得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張誠依舊沉默著，只是默默地將背上的背包向上掂了掂。他的側臉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模糊，只有呼吸帶出的微弱白氣證明著他的存在。他似乎永遠將所有的疑問和情緒都壓縮在那份深不見底的安靜里。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中途在一處坍塌的梯田石縫里，他們發現了幾棵被遺忘的野果樹，枝頭還掛著零星紅艷艷的果子。李華當時如獲至寶，罵罵咧咧的情緒總算被暫時壓下去一會兒，手腳麻利地摘下好些，把兩人的背包側兜都塞得鼓鼓囊囊。

但現在，當李華借著篝火的微光，從背包里掏出幾個準備當作晚飯的果子時，卻忍不住“嘖”了一聲。果子表面已經失去了剛摘下來時的鮮亮，變得有些綿軟，甚至透出幾塊不自然的深褐色斑點。他掰開一個，果肉不再脆嫩，而是呈現出一種可疑的、仿佛快被煮熟了的質感。

“這果子也太不經放了！”李華皺著眉，嫌棄地聞了聞，一股微微的發酵酸味鉆進鼻孔，“這才塞包里半天功夫？這鬼地方真是邪門，連果子都壞得這么快？肯定是背包里悶的，或者白天爬山給擠壞了……算了算了，總比餓著強。”他忍著那股怪味，囫圇啃了幾口，眉頭依然緊鎖，顯然并不享受。

張誠也拿起一個果子，借著篝火的光默默看著它表皮快速蔓延的斑點，又抬眼看了看跳動火焰映照下、顯得更加詭異陰森的嶙峋山影，以及遠處完全被黑暗吞噬的高架橋廢墟。

他的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其隱蔽的疑慮，但依然什么都沒說。他只是把那個快壞的果子小心地放在離篝火稍遠的地上，默默吃掉了另外幾個狀態稍好的，然后再次歸于沉寂。

夜越來越深。為了驅散寒冷和未知的恐懼，兩人在避風處生起了一小團篝火。火光不大，噼啪作響，勉強在濃重的夜幕和冰冷的石壁間撕開一小片昏黃的光圈。

李華背靠在一塊冰冷的大石頭上，身體疲憊至極，嘴里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低聲抱怨著天氣、地形和那些“不爭氣”的果子，聲音越來越含糊。最終，抱怨聲被沉重的呼吸聲取代，他裹緊外套，蜷縮在篝火旁，沉沉睡去。

張誠沒有立刻躺下。他盯著篝火，火焰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跳躍。偶爾，他的視線會瞥向那個放在火堆旁、已經開始滲出汁水的壞果子，以及篝火圈外無邊無際、仿佛藏著無數窺伺眼睛的黑暗山巒。

只有篝火搖曳的噼啪聲，和他自己幾不可聞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這寂靜得令人心悸的夜晚里唯一的聲響。

他最終也緩緩閉上眼睛，但坐姿依然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警覺。篝火的暖意無法徹底驅散山谷深處的陰寒，也無法照亮他們前方那條完全未知的、漆黑一片的出路。

慘白的月亮不知何時攀上山脊，冷冷地俯視著篝火旁兩個渺小而脆弱的身影。

破曉的微光吝嗇地滲入這片死寂的林地。李華先醒了，眼皮掀開，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喉頭下意識地一緊——比昨晚入睡前更徹底的枯敗。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一夜之間抽干了它們最后一點生機。

目光所及之處，幾乎所有低矮的灌木和草葉都褪盡了水分，蜷曲成焦黑的枯爪。地上的苔蘚干涸皸裂，像蒙上了一層劣質的灰燼。然而，這枯萎并非均勻分布。

在張誠身畔半徑幾尺之內，景象尤為駭人。貼著他蜷縮輪廓的幾株可憐小草，已經徹底炭化，邊緣碎裂成粉末。周遭稍遠一點的植物，也帶著一種被瞬間榨干的僵硬姿態，呈現出不祥的、帶著鐵銹色的深褐。

一股微弱的、令人不快的氣味飄入李華的鼻腔，像是潮濕泥土下的根系混合著某種沉悶的、陳舊的腐朽氣息。他深吸一口氣，清晨本應有的清新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這種若有若無、卻又固執地縈繞在張誠身邊的腐敗味道。

“難怪……”李華無聲地撇了撇嘴，看著身旁那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活像個從破布堆里爬出來的木乃伊，從頭到腳連一根發絲都沒露出來。這身“裝在套子里的男人”的行頭，之前只覺得怪異又可笑，此刻倒像是應景的防御工事——難道是為了隔絕這由內而外滲透的衰敗嗎？

“喂！套子先生，天亮了！”李華用腳輕輕踢了踢張誠小腿的布料包裹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包裹下的身體微微動了動，沒有回應，只有幾聲含義不明的低沉氣音，如同破風箱漏出的氣息，帶著倦怠與壓抑。

簡單地吃了點冰冷的干糧補充體力后，兩人再次啟程。昨夜的短暫休憩未能洗去連日跋涉的疲憊，反而讓深入未知的沉重感更清晰地壓在心頭。

森林像一座巨大而迷亂的迷宮。參天的古樹早已死去多時，灰白的枝干虬結扭曲，光禿禿的刺向同樣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個個絕望伸向蒼穹的枯爪。腳下踩著厚厚一層死去的樹葉和腐朽的枝條，每一步都發出令人心頭發悶的窸窣脆響。

太陽在厚重的云層后模糊地運行，光線吝嗇且毫無暖意，無法為辨別方向提供絲毫幫助。指南針的指針毫無生氣地原地打轉。在這片徹底的死寂中，時間感都變得混沌不清。他們走了兩天？還是三天？除了身體的疲勞積累著沉重的分量，再無其他清晰可辨的刻度。

唯一能證明他們尚未誤入純粹生命禁區的，是那些突兀地、格格不入地散落在枯槁森林間的遺跡：斷壁殘垣。有時是半截傾頹的磚墻，孤零零地杵在樹下；有時是銹蝕得只剩下骨架的矮棚屋；或者是幾段扭曲斷裂、爬滿暗紅鐵銹的金屬管，半埋在被風吹攏的枯葉里。

這些文明的殘骸，如同巨獸散落的枯骨。它們非但不能指明方向，反而加深了這片區域的詭異疏離感——人類的痕跡仍在，卻又被時間與環境合力揉捏成了怪誕的墳墓陪葬品。

每一次瞥見這些破敗的人工造物，李華心頭都掠過一絲寒意：它們在證明此地非無人深境的同時，也宣告著這里是被徹底遺棄的、失去意義的失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