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在沙堤衛生院繼續隔離日子的迅速到來，十二歲的少年秦玉香，送別了從北京來的廣溪爺爺之后，心里惆悵得幾乎徹夜不能入眠。

這天一清早，馬院長和主治醫生田偉便來到她的病房。馬院長依舊穿著一件褪去光色的白大褂，頭上光溜得在閃爍的燈光下照得出一片油光。本來就粗胖的身體，加上他那張額頭上布滿皺褶的蠟黃的臉，一眼就知道他是一個在職業上樂于勤耕的鄉村好院長。他以樂于一把草藥治療疾病見長。從鄉間中醫開始干起，成立人民公社之后，這片地域里，只有他的醫術最能令眾人信服，于是不久就擔任了這個有著五萬人口的衛生院的院長。醫院里十幾位醫生中，從上面衛生學校新分配來的沒幾個，譬如眼下來的這位主管醫生，他就是前年從省城的醫科大學分配來沙堤衛生院的，因為技術過硬，沒多久，就成了主治醫生。這人一副斯文的樣兒，廋高兒身材，額上架著一副寬邊眼鏡，對所有的病人都和藹可親，深得鄉親們喜歡。所以，馬院長一直把他帶在身邊，有心栽培他為自己的接班人。這不，碰上秦玉香這種不知來由的疾病，他的第一個念頭，想著的就是他。

馬院長善待這位新來的醫科大學生后生，也是懷有一番私心地想把他留住。家里養著一個正在地區衛校讀書的女子，今年十八歲，待嫁閨中，心里早有物色一位如意女婿的念頭。目前，正在考驗眼下這位年輕的醫生，看是否能有朝一日，作為自己的乘龍快婿。

他們二人一前一后來到秦玉香身邊，只見她正蒙著一床被子睡覺。那張嬌嫩的粉粉色腦袋瓜，在被子外面斜偏向墻壁，被窗外投射過來的朝陽金黃色的光線，暖暖地照射出一團紫紫的光暈。這比馬院長那張蒼老的頭皮，煞是光鮮好看得多。同為一束陽光下的禿頭人，她這么就這般地青澀耐看呢？馬院長自感慚愧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光頭皮，心頭一緊，畢竟自己已是老態隆中之人，哪里比得上這稚嫩少女？他至今尚不明白自己的頭皮何時變成光光模樣的，人們只是常常笑他頂著一盞電燈泡兒取樂，他也懶得計較人們的譏笑，光著頭顱反而少卻了洗頭剪發除去一身污垢的煩惱。許多年輕人，如今不都要用剃頭刀兒削得亮光光的一個頭顱來嗎？還有那寺廟里的尼姑，成千上萬的知識女子，都把年華青春拋灑在道家佛場的寺廟里，追求一世清凈和遠離塵世的快樂。可她，卻為這一頭烏發驟然失去而煩惱。

“小姑娘，你的感覺好了點嗎？”馬院長抬起手來，測試了一下她那耷拉在床沿的手腕脈搏，企圖測出她的心律，發現正常著。一股平緩的血脈，在她的血管里，涌涌地流淌著。她的心跳穩定在每分鐘70次的頻率內。這屬于比較正常的人體機理。這孩子吃睡拉撒等功能，一切都很正常。要不是突然頭皮光光的少卻了一的黑發，說什么他都不會留她在此久住。廣溪教授臨走時特意交代過，這是對一個脫發病人的活體觀察，她的一時一刻的變化都必須做出細致記錄，以便給北京提供科學分析的臨床醫學診斷參數。現在，這女子還睡著呢，他們此刻到來，目的，是做半天一次的臨床觀察。

聽見院長在呼喚，小姑娘從迷蒙中慢慢睜開雙眼，朝著灰色的墻壁遲疑了一下，便輕盈地轉過頭來，持著一種困頓的眼光掃了馬院長和主治醫生一眼，撅著小嘴兒難過地說：“院長爺爺，我究竟什么時候可以回家？我想繼續上學！”

“姑娘，這都還沒有檢查出結果呢，你就感覺在這里煩躁啦！實話對你說吧，你的那個干爺爺才從這里離開不幾天，正在返回北京的路程上哩，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喔！現在，你得聽我的，精心配合我們做北京實驗室里的血液成像分析，找出你的病根，這樣才能對癥下藥呀！”

秦玉香聽出這住院聽診的日子不知需要多久，又擔心在這里吃住和檢查治療費不知該花多少，家里的父母全憑一年到頭的社里掙來的工分分紅度日，哪有她的這里繼續耗著住院？只想著早點回到沙水灣去，壓根兒沒心思在這里待著。

“廣溪爺爺丟下我走了。他都判斷不準我的病因，還要抽著我的一管鮮血去北京做技術檢測，果真有著這般危險的病毒嗎？”她揪了一下鼻頭，撒嬌地說：“你們看，我這不好好地嘛，只不過是掉了黑黑的頭發，讓它齊齊長出來，不就可以了，還要驚動北京專家坐直升飛機來一趟，多不劃算的一件小事兒，還讓我困在這獨居一室的木屋里，難受死了。我想回去！我想回去！！”

馬院長只覺得一陣難受，心想，這小姑娘今日咋啦？吃飯睡覺看病吃藥全都讓衛生局全部免費，讓她只管全身心配合檢查期待出來結果就行，這不是一時半晌的事情，得有全力配合的耐心方可。于是吩咐主治醫生道：“找一個護士小姐姐來，陪著她吃住玩耍，我們只是全力做好她身體變化的觀察記錄即可。”

主治醫生領旨出屋，不一會，一個頭戴船形護士帽的見習護士，穿著白褂來到她的床前，那護士身段兒嬌小，比這床上的小姑娘大不過七八歲，說話時銅鈴一般的聲音，臉上一副笑盈盈的樣兒，一看就逗病人喜歡。碰上了這么個小姐姐的到來，秦玉香心里一下子就樂開了花；“小姐姐，快來床邊落座，我心里憋悶得慌，正需要你來幫我解悶兒！”說著的當兒，竟拉起了她的細指纖纖的小手邀她入座。

“看看唄，有著小姐姐，你住院觀察等待的日子，往后就不會覺得寂寞。從今天起，這位護士小姐姐，就一直陪著你吃飯睡覺還可以逛沙堤鎮上的小街，只是不許回家！”

“他能陪我參加小升初考試嗎？我想上學！”小姑娘新奇地問著。

“明年吧！姑娘，今年你的初考已經錯過。等待北京的那位廣溪爺爺來了。把你身上的疾病原因查了個水落石出，就可以重新上學。剛好，你的一頭烏發也可趁機如雨后春筍般地生長出來。”馬院長無不風趣地開導她。

“當真？”

“當真！”

“能繼續上學？”

“能繼續上學！”

“還能生長出隨風飄逸的一頭烏發？”

“能生長出隨風飄逸的一頭烏發！”

小姑娘終于拍著小手兒興奮地笑了起來，她偎依在小護士身上，甜甜地一聲叫著：“小姐姐，從今天起，咱倆從此形影不離，就等北京的結果！”

“遵命，我的小天使！”小護士也咯咯地笑出聲來。

“不過，她是有任務的喔！”馬院長一臉正色道。

“什么任務？”

“一小時做一次你的體格變化的觀察記錄，例如體溫，尿液，體重、血液變化通通都要留樣！”

“都給你們！讓你們徹底檢查個遍體好啦。”

“全力配合，早早康復，這就對啦！”馬院長和主治醫生孫偉和護士小姐姐都欣慰地笑成一片。

送走馬院長和主治醫生之后，護士小姐姐于是就留下來，先是陪她嘮了一陣子嗑兒，隨后，她們一同走出醫院的院壩，在一片綠蔭樹下的長凳上坐著。這時正好是早上太陽出來的時候，一片燦爛的陽光照射在樹梢上，透過葉片灑下一絲絲早間的溫暖和清新。二人快樂地來了一口深呼吸，將那新鮮的空氣吸入肺腔，雙方都感覺舒服了許多。護士小姐姐拿出他那纖細白皙的小手摩挲著秦玉春的光光的頭皮，用心撫慰著眼前的這個小病人，寬慰道：

“這光光的頭皮，你身上的一頭烏發快快長出來呀，小妹妹正著急地盼望你回來呢！”說著，她饒有興致地用她那細細的指尖一一撥弄著這姑娘的頭發絲根眼，從密密麻麻地睜眼似的毛細孔里企圖發現一點什么，她摳摳摳的一陣子細指尖尖的操作，發現這姑娘的皮膚并不像馬院長那樣溜光溜光，而是有著許多蓄勢待發的茸毛伸了出來，只是不仔細看，壓根兒就不曾被發現。她感覺這是一個奇跡，臉上不由得一喜，不露聲色地問著她的過去：

“小妹妹，你來這里多久啦！”

“十來天啦！”

“感覺與家里有什么不同之處？譬如說身體上的變化？”

“抽了我身上的一些血，又打了十多天點滴，灌了這多天的中藥湯，發現身上奇癢難受的現象不再了，晚上睡覺也舒服了許多！”秦玉香嫣然一笑地告訴著她這些天來住在沙堤鄉鎮衛生院的身體反應。

“這么說，你的病情在好轉。”小護士望著她的頭，首肯道。

“這就好。待北京的廣溪爺爺再一次到來，我就可以出院回家啦！”

“他一定會來的。只要你密切配合，這個不明原因的疾病，我堅信，一定能夠很快消滅。”

小護士一邊和她交談著，一邊把獲得的點滴收獲記錄在觀察日記上，他期待著這漸行漸遠的變化，發現出這小姑娘身上潛在的變化規律，為廣溪教授的再一次到來積累醫學觀察臨床試驗的效果。

有了這小護士的日夜陪護和心理呵護，秦玉春不再嚷嚷著離開沙堤鎮上醫院，還跟著小護士一塊兒往竹簽上歡歡地纏著棉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