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灣四季綠樹遮映,終年流水潺潺。凡在這地方居住的人們,都說它是美麗到極致的一塊福地。
過了冬日,便是山村里的春分時節。這山巒便會搖身一變,披了一身綠茸茸衣衫,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禾床邊,噌噌地風長著葉莖。那隨風搖曳著的葉片和身段兒,不間斷地舞動著它那婀娜的身姿,活像個從城里新奇地走向大地田埂間的十八歲少女,紅著一張桃色的臉,以致成群的蜜蜂和蝴蝶,都跟著它左右搖擺著翅膀。過不了多日,這綠油油地菜苗兒終于迎來鮮花盛開的季節,使得大地呈現出金光燦爛的一片世界。這由春到夏的綠日,于是幻化成一幅粉黃粉黃的山野。人們眨巴著眼神,在一個搖動著蒲扇,聆聽知鳥叫喚的陣陣蟬鳴聲中,這遍地飄香的油菜到了開鐮收割的季節,不幾天,便是又一派的鏡片也似的田畈偎依在村莊的東頭西嶺。
這一年的夏天,少女秦玉香,也像地里的青苗一樣,怯生生地瘋長著。這是一個個頭兒高挑,撲棱棱一雙水靈靈大眼睛的山村少女。別看她的肩膀稚嫩,斜撐得那粉紅桃花衣衫略顯寬大,尤其是她的那雙烏黑的發辮,從頭肩飄飛到腰際,使得撲撲扭動著的腰肢,格外楚楚動人。那身影活像只從山里沖出來的山雞,漲著一張火紅的臉,雙腿飛快地舞動著。那肥碩的屁股蹲兒一擺一擺的,一看便知,這是山里的美人坯子!
只是年齡尚小的這一年,她剛滿十二歲。
可是,那一年,她身上出現一種怪怪的令人萬分驚怵的病態。
周一的早上,秦玉香和往常一樣,要到十五里遠的山水灣村小去上學。臨近畢業季了,學校要帶他們去鎮中參加縣里組織的小升初考試。這里有著三十里地的翻山越嶺,橫穿象鼻山后面的幾座山梁,得整整半天的時辰。小玉香老想著從這象鼻山前飛出山外,去那平坦的地方好好謀劃自己的將來生計,所以決定好好地讀書,現在再考考,爭取到鎮上的初中繼續著自己的學業和理想,然后步步升騰地從縣城高中,或者地區中專,最好是上個大學。只有這樣,跳出農門才有希望。眼前,通往鎮中的這第一道門檻的趕考時刻,就在眼前。
在峻嶺環抱的象鼻山下山水灣里,從十年寒窗里滾爬出去的人,心中都編織著描繪理想人生的一個個美夢。
抱著美麗的期許,一臉懵懂的秦玉香,這天天剛蒙蒙亮,就一腳掀開被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舉起雙臂伸了伸懶腰,長長地哈了一聲屋子里的冷氣,然后迅速穿好衣服,輕捷地走下床來,拉開房門,腳步輕盈地朝廚房走去。借著窗外投射進來的一絲月亮的余暉,她找到了立在墻邊的一雙木桶,還有那只立在窗下的桃木扁擔。她勾著雙桶往肩上一掛,就吱呀吱呀地走出廚房,來到屋外,只見天空一片藍藍,一輪金色的圓氣球懸掛在半空。她細細看了一眼,這晨曦中的月亮,正揮灑出一地山川和河流的縷縷銀光,使遠遠聳立在對面山崖上的象鼻子山那道鐵灰色的明崖,此刻在銅鏡般的月光映照下,正流燁出淡淡的黃暈呢!踏在這山溝里明月西墜的林蔭小道上,前往村頭河溝里去挑水,一種玉樹臨風的美妙感覺恍然映現在她的眼前。一會兒,比它更加鮮亮得多的太陽的光亮,就會從東邊的天際中投放出絢麗的錦絲線,向著西面的象鼻子山飛去,將殘月驅趕得只剩一個銀灰的白印掛在西空。這晨曦里密林深處流出的涓涓清泉,便在她的桶中滿滿地舀著了。挑一擔回去,酣暢淋漓地漿洗一番自己那一身漸近修長的頭發,帶著一股晨露中樹木勁草和泥土山風芳香撲鼻的清新和醉意,蒸騰出如泉噴涌的一股神思去鎮上趕考。秦玉香堅信,這如同小雛鳥破殼出世的升學考試,一準能考出個好成績來。況且,她在山水灣小學里,是班上鳳毛麟角的數一數二人物。
夜鶯還在深山溝里發出一聲聲凄婉的鳴吟,山楂子鳥也在呱呱地發出粗糲的破曉嘶叫。它們這一叫喊,即刻使得沉寂的山灣來了鮮活。那沉睡不醒的高深樹木和枝條兒四伸的灌木叢,也從淺綠色的莊稼地和小草中隨風搖擺起來。它們這一動,人們熟悉的布谷鳥兒,也拉起了催人早起的“布谷布谷”的歡快歌唱,渾厚的聲音將密林深處后面山彎里浸淫而來的一幕幕灰褐色霧靄層層刺破,晨曦中的旭日一縷縷從山巔里的樹叢中射過來。一會兒,它就會來到微風夾裹的蘿卜和蕎麥地上,撫弄著秦玉香那張桃紅色的稚嫩臉厐。她有心等一會兒這晨曦沐浴的一刻的到來,相信自己被初升的陽氣充盈得渾身有著一股無形的力量,這樣趕考就更加穩操勝券。可是太陽的光射線還遲遲不曾到來,她得搶著時間挑這水回去,只得仰望太陽出現的方向嗤嗤一笑,輕聲呼喚道“山風,你盡情地吹拂我一身飄逸的頭發吧,助我輕輕松松地過了今日參加考試這一關,以后,我天天來你的沐浴中漿洗挽紗。”
說完,她抓起身邊的一只木瓢,從水井里舀起滿滿的一瓢甘泉,張開小嘴唇淺淺地抿了一口,“啊,好甜!”心里一陣清涼滋潤的感覺油然而生,這水她喝了十二年了。每一次,都覺得無比的清新和甜潤。他們一家人,就靠這清冽冽的山泉水生活著,一刻都離不開他們的這水,它滋潤著他們春播,滋潤著他們夏種,滋潤著他們秋收,也滋潤著他們冬藏。總之,這泉水已經注入他們一家子的精髓之中,一刻也離不開她家。她滿心嬉戲的與它盡情地玩耍,很隨意地將瓢中的甘泉揚手朝空中奮力一拋,那成串兒的亮晶晶水珠,頃刻化作一團氣霧,香彌漫在樹林間的灰色霧靄箭射而去,打得那肥碩寬大的闊葉發出啪啦陣響。看到舞出這般聲響情景來,她“撲哧”一聲燦爛得更加歡顏,也不看水浪下的那兩股黝黑的長發,更懶得欣賞自己皎潔如玉的白齒下的那張桃紅嘴唇,徑自蹲下身子,嘩嘩地勾舀著井水,將一只只水桶裝滿,然后抻直腰桿,將細軟桑木扁擔兒往水桶提梁的套環里一貫,一齜牙,那滿滿一挑水,便穩在了肩上。她顯得恣意婀娜地挑著水,搖搖擺擺地行走在山間小路上,弄得窄窄桑木扁擔兒在肩上閃悠悠的,似乎在吱呀呀哼著田園小調,和著林間小鳥一道同聲歌唱。小玉香于是擔著河水,踏在露水珠兒綴滿青草葉尖的山路上,毫不費勁地朝家中回返。別看她身段兒不高,可挑起幾十斤水來,一點兒也不費勁。她那兩只在身后飛舞的蝴蝶結辮梢,在兩頭高翹扁擔的不停晃悠下,在她的屁股后面不停地左擺右擺,就像兩個跟隨在她身后的兩個調皮的小妹妹,一副俏皮模樣兒。猶如在用樹棍兒攪動她那滿頭青絲下的那一挑煥發著幽亮清藍光亮的高山子母湖泊。
這湖泊,映照著她那蹣跚行走十二個春秋歲月中的一步一行。
她太迷戀自己的故鄉了。這里山青水綠,田園高低錯落地在她眼簾中起伏跳躍,首尾相連的山峰環環相扣地簇擁著,一起追趕著藍天白云,像是奮蹄揚鞭在草原和牧場上追逐天邊彩云和風兒的野馬和羊群。
這樣一路興奮地擔水回到家里來,她的父親秦雨生已經早早起了床。此刻,正蹲在火塘邊,用他那粗糙的雙手錘打煤核,忙于投入柴火旺旺的地爐。這煤核是從后山地殼的山洞里挖出來的,沒山外煤炭好燒,屬于就地取材可燃燒出熱能來的那種碳質頁巖。這頁巖煤黑如墨狀,生長在巖石的頂層,只需稍稍用十字鎬一挖,即可提取。人們用它燒制硅酸鹽巖石碳化成碳酸鈣石灰作肥料和建筑粉刷材料,也可用作燃料生火做飯取暖。于是,這就地取材的煤石,便成了山水灣人戶的燃料來源。這燒作柴火的煤核,得好一會兒才竄出火苗兒。一家人在遲遲燃燒不旺的火爐上,燒水,做飯,洗涮,從早到晚沒一刻空閑。秦玉香生怕這地爐生火慢了耽誤趕考時間,忙將滿滿兩桶水傾倒在水缸里,準備去灶臺的鐵鍋里燒水洗頭。她媽見狀,急忙跑去柴堆抱來一捆秸稈,塞一把在灶膛,點上火,然后去給鐵鍋里添水。
“姑娘,別慌,快快準備洗頭,這鍋里的水一會兒就熱,媽一會兒把早飯做好。”
秦玉香會心笑了笑,放下木桶扁擔,拂去濺在衣袖上的水珠,邁著輕盈的腳步朝里屋走去,褪去一身汗濕的衣衫,換了件桃花色的短褂穿著,準備出來洗頭。猛一抬頭,只見母親已將一只銅盆擱在灶臺上,正一瓢瓢地往里舀水!她碎步兒般急急來到堂屋間,信手拈來兩條高腳木凳支上,準備擱那盆熱水,又找塊皂胰子放著。可母親這會兒還不曾出來,伺候著時,她就悠閑地解系起發辮頭梢的蝴蝶結來。
不一會兒功夫,這對粗壯的一對黑黝黝三股絞發辮便一一用手散開,露出個頭蓬松的遮臉頭發。這時,母親也將熱氣騰騰的洗頭水端于她的面前。秦玉香雙手接過,往木凳上穩穩一放,用手試了試水溫,于是勾下身子,將那許久不曾洗過甚至還散發出一種酸酸的汗味兒的油光烏發,一截一截地往那熱熱的銅盆水中慢慢浸潤。
一身烏發一會兒就浸泡夠了。她再彎下身子,將整個頭顱全都朝滿滿的熱水中浸泡。這一浸泡,竟使得她那頭皮下的發根兒后捎,有著一種麻酥酥的感覺。熱水中,似乎還夾雜著奇癢難受的那種感覺。這種難受的皮上瘙癢,刺激著她的心臟一個勁兒地噗噗跳動。這使她好生煩悶地咕嚕起來:許是多久沒有這般浸泡的緣故吧,哪怕是癢得齜牙咧嘴,秦玉香仍然堅強地忍受著。她太期待這一頭臭汗烘哄的臟發,就這樣給徹底地漿洗干凈,細細擦一身胰子噴香的皂,換成一位散發著清香的山村美少女,有了這身洗涮,然后一身漂亮衣衫,嘚嘚地走進鎮中考場,沒準,吸引一灣少男少女的青睞。
她就堅挺地度忖著,讓自己的頭顱的頂部和那一頭尺許來長的數萬根烏發,嚴嚴實實地沒入溫熱的河水中。這樣持續了一會兒,奇癢難受的感覺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在隱隱地加重。這會兒,秦玉香那平靜如水的心境,開始有點兒躁動不安了,“什么意思嘛?煩不煩人?”她隨手撥弄著一盆溫水,這是自己剛剛從清冽的井水中挑來的呢,又不是陳放三五天的餿水,怎么硬著頭皮奇癢的感覺呢?而且,身上越來越奇癢,心里越來越躁動不安,這是她從來沒有碰過的感覺。她以為這是遲遲沒有使上皂胰子的緣由,于是信手抓來放在條桌上的那塊香香的皂胰子,在頭上不知輕重地來回摩挲著,生怕投得不厚實,竟連長長烏發都給提起來,一把盤旋在頭頂,使勁地搓揉著,弄得滿頭都是泡液膨發一片。
只是,這頭皮兒奇癢的刻骨感觸,在她的身上,竟遲遲攆之不去。
秦玉香就更加覺得奇怪了,為啥生出這奇奇怪怪的感覺來呢?她無心讓這種騷擾人且令人心煩的感觸繼續滋擾著自己的應考心態,索性將整個頭顱連著那數不清的頭發,齊齊沉入滿盆熱水中,嘶心咆哮地用雙手胡亂抓刨起來。這一陣子胡抓亂刨的動作下來,頭上奇癢難受的感覺驟然停頓,猛然心生出一種喜滋滋的快感,于是撐腰立直再看盆里的臟水:伊呀呀,這哪里是水?分明是跌落一盆黑發的皂液!
秦玉香再一抹自己的頭上,光光的,一個禿頂尼姑兒模樣:
“我的頭發呢?”
“先前還是漫過腰際的長長頭發呢?怎么這忽然間,就脫落在水盆中啦?”
“媽,你趕緊出來!我的頭發全部掉啦!”
秦玉香懊惱極了,憤然端起皂液爆滿的一盆洗頭水,狠心地用力一潑,那從他頭上分離的簪簪烏發,在滿堂屋隨水漂流著,一根根彎彎曲曲得像徑長的蚯蚓和蛇蟻,那樣在她的眼前,隨水流動著,蠕動著。
聽見女兒的尖叫聲,忙乎在里間灶屋里的她母親慌了,慌兮兮地急忙忙從里屋走了出來,她只拿眼稍稍一瞅,就瞧見光光一個粉色頭皮的女兒,正傻呆呆地立在空曠的堂屋里,望著一攤滿滿地的黑發發愣,木登兒一般豎立在大銅盆一旁。
“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女兒?”
她轉眼朝里屋的丈夫,發出一聲凄厲的叫喊:
“他爹,你快出來看看你的女兒呀!”
說完,她三五步就飛一般來到女兒身邊,細細查看他身上究竟如何發生了頭發突然脫落的原因。
“是你的水中摻雜了農藥?”母親一臉驚駭地問道。
那玉香呆若木雞地搖了搖頭,嘴里囁嚅地對母親說:“沒呢!”
“是你洗頭的皂白不對?”母親愣神中又詫然驚問。
“用的是半塊肥皂呢,又不是剛買的!”煩人得她都覺得自己行將死亡的時刻瞬間就要到來,心里好一般的難受,一股莫名狀的懊惱頓時涌上心頭。
“女兒呀,這一刻,你究竟都干了些啥?”
“不就去河溝里挑擔水嘛,清早比你們快一點兒起床,還能干些什么來著?難道,我會自己拽著身上的頭發往水盆里丟嗎?”
秦玉香感到十足的委屈,都到這份兒上,老媽還在質疑她的女兒,身染瘟疫一般的突然脫掉頭發,恨不得一頭鉆進地縫里去。
這時候他老爸悄然無聲地從里屋走出來,雙手撐在門枋上,兩眼怔怔地望著她,竟自言自語道:“這是哪門子瘟神闖到我家來啦,不一刻就要去鎮上參加小升初的鎮上考試呢,這下怎么有臉面見人?”
女兒不語,神情木訥地望著大門外的遠山,癡癡地望著那片烏云。
“快送醫院搶救我女兒!”這做丈夫做父親的,立馬咆哮起來,拔腿朝馬廄跑去,牽出自家養了多年的馱運煤炭的那匹棗紅色母馬,一把將女兒抱上馬背,自己也登鞍上馬。母親見狀,急急跑回里屋,取出一條舊毛毯披在女兒身上,顧不得給一家人做飯,慌慌地跟在他們后面,一家人急慌慌地往醫院趕。
一九六零年庚子年月初秋的早晨,仿若一聲驚雷,啪啦一下砸在秦家那棟坐東朝西的木房子里,驚愕得一家人個個驚慌失措地往十八里山溝之外的沙堤集鎮神情慌慌地趕路。他們要知道,這女子小小的年紀,這脫毛掉發的疾病是咋樣發生的?她以后還能健健康康地成長下去嗎?一連串的問號,在這對父母的心中,久久地盤旋著,盤旋著。
從此,山水灣再也不會平靜了。沙水灣的河水,也再也不會清澈。坐在馬背上的妙齡少女秦玉香呢,因為今天參加鎮中小升初考試的機會就此丟失,他那依靠知識走出山溝的愿望,就得從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