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帥緊握的拳頭，很快又松開，心里自嘲起來：都把人打進醫院了，還這么喜歡握拳？

他看著老婆一口一口喝粥，喉頭有些發酸。

唉……

明明娶了這么好的一個媳婦，自己為什么就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為了這個家未雨綢繆呢？

以前在化肥廠上班的時候，喜歡大手大腳，跟別人稱兄道弟，整天請客吃飯當冤大頭不自知不說，還老喜歡在媳婦兒面前炫耀這種事，覺得自己過得很風光……

結果一下崗才發現，存折里面連三五百塊錢都沒有，成天瀟嘚瑟個什么勁兒？

后悔呀，王帥是真的后悔！

因為虛榮心，因為一時的沖動，硬是把一個原本應該幸福美滿的家庭，變成了現在這個鬼樣子。

現在他唯一的希望，也就只是能重新回到化肥廠當工人了。

但王帥心里其實很清楚，即便是這唯一的希望，其實也非常渺茫。

他知道“回去等消息”是什么意思。

只不過懷著最后的一絲僥幸，今天上午遇到劉老三的時候，才會求他幫自己最后再問一下罷了。

等劉老三來回復自己的時候，應該就會死心了吧？

想著這些，王帥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把自己這些天來的想法告訴了他老婆——

“娟兒，我仔細想了一下，咱們老是像這樣跟親戚朋友借錢借米過日子，終究不是個辦法啊！”

“所以我決定，等下個月你生了之后，我就去深圳那邊打工，然后每個月再把工資給你和孩子寄回來。”

南下打工。

這確實是90年代初，許多下崗工人的一個選擇。

可是，王帥家里的情況特殊，導致他一直為此糾結了很久。現在也是沒辦法了，才終于下定了決心。

然而王帥老婆一聽，立刻就不樂意了。

只見這個叫娟兒的孕婦，把喝了一半的粥，往旁邊凳子上一擱，又狠又委屈地瞪著自己男人。

她指著旁邊另一張床上躺著的那位老人說：“行，王帥，你可真是個男人！

好啊，既然你都在我面前念叨這么多次了，我就同意你去外地打工！

而你剛出生的孩子！

你癱瘓在床的老娘！

還有你那個十六歲了還在每天尿褲子的弱智弟弟！

他們所有人，就由我一個人來照顧好了！”

“娟兒，我不是這個意思……”

王帥自己也是一肚子苦。

但凡有別的出路，他又哪里舍得把自己這一家子的老弱病殘，全都扔給妻子一個人照顧？

如果不能回化肥廠上班，南下打工就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選擇。

然而此刻，看著老婆那挺著的大的肚子，又看看旁邊床上躺著的癱瘓老母親，還有那現在不知道又跑到哪去撒野了的傻子弟弟……

王帥知道，他能想到的這唯一的一條路，也不過是沒有選擇的選擇罷了。

最終，他還是心軟了。

“算了老婆，我不去了，再另外想想辦法吧……”

王帥萬念俱灰地敷衍了老婆一句。

就在這時，家門外面傳來劉老三的喊聲。

“王帥，王帥！”

劉老三一邊大喊，一邊沿著門前的土路，跑向王帥家的院子。

王帥聽到是劉老三的聲音，心里仿佛一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該來的總會來，勇敢面對吧，他告訴自己。

王帥走出堂屋，就看到了滿頭大汗的劉老三。

他遞了塊毛巾給他，然后語氣平靜地問：“三叔，幫我問劉主任了嗎？結果咋樣？”

劉老三用毛巾擦了把汗，臉上露出喜色。

“好消息！”

“小帥，好消息啊！”

王帥怔了一下。

“好…好消息？”

難道白云化肥廠劉主任，同意自己回廠里干活了？

……

幾分鐘后。

王帥聽完劉老三，把那位秦廠長說的話轉告給自己，此刻一臉的難以置信。

“三叔，你該不會是在忽悠我吧，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事兒？”

按照劉老三的說法，他今天晚上十二點之前，每找回去一名工人，就可以從秦廠長那里拿35塊錢！

明天天黑之前每找回去一位，也可以拿到30塊！

后天25！

大后天20！

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好事，降臨在自己頭上？

劉老三也十分為王帥感到高興。

他們畢竟是親戚，以前還在一個廠里上過班。

他激動地說：“千真萬確啊小帥，這些都是我在化肥廠的辦公室里，秦廠長親口告訴我的！

當時那位謝主任也在旁邊，他怎么可能跟我開這種玩笑？”

王帥的媳婦雖然在內屋，但也聽到了劉老三跟自己男人談話的內容。

此刻見男人還在門口，站著跟個木頭人一樣發呆，她忍不住催促道：

“王帥，你還愣著干什么，現在就趕緊去找你那些老朋友啊！

那些人以前不是都跟你稱兄道弟的嗎？

你叫他們回去上班，他們準聽你的！”

王帥看了自己媳婦一眼。

雖然覺得她這話有點兒天真，但有一點倒是說對了——這么好的賺錢機會，確實得抓緊啊！

“那我現在先換身衣服，然后就去找人！”

劉老三道：“行，那你換好衣服在門口等我一下。

我現在去找你二叔，讓他把兩輪車借給你，這樣找起人來更快！”

王帥感激地點點頭，“謝謝三叔。”

他走回內屋，開始在柜子里翻找自己的干凈衣服。

媳婦娟兒也沒閑著，把手電筒給他拿了出來，怕他晚上看不到路。

王帥換好衣服后，拿起手電，滿臉笑容正要往外走。

這時，因為下肢癱瘓而一直躺在床上的老母親，突然一把拉住兒子。

“帥兒啊……”

滿頭白發的老人手微微顫抖著，幾根手指緊緊攥住王帥的衣袖。

“那秦廠長可真是個好人啊，你可別辜負人家的期望，好好給人家辦事！”

一瞬間，王帥的鼻尖有些發酸，眼眶都變得有些濕潤了。

幾年前，自己第一天去白云化肥廠上班那天早上，母親拉著自己叮囑的那個畫面，仿佛在此刻重合于眼前。

“娘，您放心！”

“雖然我沒機會再回化肥廠上班了，但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幫秦廠長把以前在那里上班的兄弟們都找回來！”

“秦廠長給我的機會，我一定好好把握住！”

王帥的老母親和妻子，看著下崗的兒子和丈夫，時隔幾個月后重新煥發出活力，就連眼神中都再一次充滿了干勁兒。

她們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了一絲欣慰。

“這就對了帥兒，這才是我兒子！”

“這才是我的老公！”

媳婦娟兒忍不住抹了抹酸澀的眼角，說：“你就放心去吧帥，家里有我！”

“誒！”王帥答應一聲，便走出了自己的家門。

天色已深，小楊村的田間小道十分昏暗。

但在這夜幕之中，有一道燈光照亮了前路，朝著遠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