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無邊無際的、沉重的黑暗。
還有冷。刺骨的冰冷，仿佛要將血液和靈魂一同凍結。
凌越的意識在黑暗中浮沉，如同溺水之人。右肩處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和詭異的麻痹感，如同毒蛇啃噬，提醒著他昏迷前那驚險一刻。蝕骨鉤……劇毒……
他猛地掙扎起來，卻牽動了傷口，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眼前金星亂冒。
“別動。”一個蒼老、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安撫力量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凌越猛地轉頭，警惕地看向聲音來源。
借著一縷從地窖入口縫隙透下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一個身影正坐在不遠處。那是一個穿著粗劣獸皮襖、頭發灰白雜亂、臉上布滿深深皺紋的老人。他正佝僂著背，就著一個小瓦罐里微弱的火苗，烤著什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著草藥和肉香的奇特味道。
地窖里似乎被簡單收拾過，鋪了些干草。玄舟女子就躺在離他不遠的草堆上，呼吸平穩，似乎仍在昏睡，但臉色看起來比之前好了一些。
“是你……救了我們？”凌越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身邊——斷妄刀還好端端地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這讓他稍稍安心。
老人抬起頭，露出一張被風霜刻滿痕跡、眼神卻異常銳利澄澈的臉。他瞥了凌越一眼，目光在他肩頭那猙獰的彎鉤上停留了一下，淡淡道：“算不上救。碰巧路過，聞到血腥味和‘鬼面藤’的臭味，下來看看，就發現兩只快斷氣的小獸。”
他的語氣平淡直接，甚至有些粗魯，但卻沒有惡意。他拿起瓦罐，倒出一些墨綠色的、粘稠的藥膏，走到凌越身邊：“天樞的蝕骨鉤，鉤尖帶倒刺，淬了混合蛇毒和寒潭泥的陰玩意兒。算你命大，鉤子沒傷到要害，毒也沒立刻攻心。忍著點。”
不等凌越回應，老人那布滿老繭、卻異常穩定的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快如閃電地握住了彎鉤手柄！
凌越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暴起！
只見老人手腕猛地一抖一擰一拽！
“噗嗤！”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彎鉤帶著一小塊血肉被硬生生拔了出來！鮮血瞬間涌出！
劇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凌越眼前一黑，幾乎要再次暈過去！但緊接著，那墨綠色的藥膏就被毫不客氣地糊在了傷口上，一股極其清涼、卻又帶著強烈刺激性的感覺瞬間壓過了劇痛，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冰針在傷口處攢刺，反而讓那麻木感消退了不少。
“哼，骨頭還挺硬。”老人似乎對他的忍痛能力略有贊許，隨手將帶血的彎鉤扔到一邊，又拿出一些干凈的布條，動作麻利地給他包扎好。
“多謝……老丈救命之恩！”凌越忍著那冰火交加的怪異痛感，喘息著道謝。他能感覺到，這藥膏非同一般，正在極力對抗著毒素的蔓延。
老人擺擺手，回到火罐旁，撕下一條烤得焦香的肉條遞給他：“吃點東西。荒原狼肉，勁道，補血。”
凌越接過肉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他確實餓極了，也顧不得許多。
老人自己也撕了一條肉，慢慢嚼著，渾濁卻銳利的眼睛看著凌越：“小子，惹上天樞，還帶著個玄舟的丫頭，膽子不小。你們這是要往哪兒去？怎么撞上‘鬼臉’那伙殺才的？”
凌越心中警惕，沒有立刻回答，反問道：“老丈如何認得那是天樞的‘鬼臉’？”
老人嗤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在這片荒原上討生活，招子不亮點早喂了狼了。鬼臉羅剎，天樞掌刑堂下頭號咬人的狗，專門處理臟活，誰不認識？他那張鬼面具，騙得了別人，可騙不過老頭子我這雙聞過幾十年血腥味的鼻子。”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至于那丫頭，雖然換了衣服，但身上那股子玄舟特制的‘冰蟬絲’內襯的味道，還有行動間殘留的‘踏雪無痕’身法的發力習慣，瞞得過誰？”
凌越心中駭然！這老人好毒辣的眼光和嗅覺！絕對非同尋常！
他猶豫了一下，覺得在此等人物面前隱瞞或許并無意義，反而可能錯失良機，便謹慎地說道：“我們……欲往東南方向的望北驛。”
“望北驛？”老人咀嚼的動作頓住了，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古怪的神色，上下打量著凌越，“去那鬼地方做什么？那破驛站荒了快二十年了，除了孤魂野鬼和啃墻灰的耗子，毛都沒有一根。”
凌越心中一沉：“荒了二十年？老丈確定？”
“廢話！”老人瞪了他一眼，“老子當年就是看著它荒掉的！那邊以前是官道要沖，后來發了大瘟，死的人太多，官道也改了線，就徹底廢了。這些年，除了些躲災逃難的不開眼家伙偶爾去避風，沒人會去那兒。”
守夜人指引了一個荒廢二十年的驛站？月圓之夜？樵夫？這……
凌越的心瞬間亂成一團。是守夜人信息有誤？還是另有所指？亦或是……這老人在說謊？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慮，冷哼一聲：“信不信由你。不過，你們要是真想去送死，老頭子我也不攔著。反正被‘荒原狼群’啃了，或者被‘毒寡婦’的蛛網裹了當干糧，也比落在天樞手里痛快些。”
荒原狼群？毒寡婦？聽起來那望北驛絕非善地！
“那……老丈可曾聽說過……‘樵夫’？”凌越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
“樵夫？”老人皺緊了眉頭，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沒聽過。這荒原上打柴的倒是有幾個，但沒聽說有什么特別叫‘樵夫’的人物。怎么？你們要去望北驛找這個人？”
凌越的心徹底沉了下去。線索似乎斷了。時間所剩無幾，他卻可能連地方都找不對。
看著凌越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和蒼白的臉色，老人嚼著肉，渾濁的眼睛瞇了瞇，忽然道：“不過……要說望北驛附近，最近倒確實有點怪事。”
凌越猛地抬頭：“什么怪事？”
“大概從上個月開始吧，”老人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神秘兮兮的語氣，“偶爾晚上，特別是月圓前后，望北驛那邊……會傳來砍柴聲。”
“砍柴聲？”凌越一愣。
“對，就是‘梆、梆、梆’的，很有力，很有節奏，聽著就像是個老樵夫在半夜劈柴。”老人說著，自己似乎也覺得有些詭異，“但老頭子我摸過去幾次，毛都沒看到一根！那聲音也邪門，聽著好像就在跟前，可真循著聲音找過去，又好像遠在天邊。不少夜里路過那附近的獵戶和行商都聽到過，嚇得夠嗆，都說那是驛站的死鬼不甘寂寞，在給自己砍棺材板呢。”
月圓之夜？砍柴聲？樵夫？！
凌越的心臟再次劇烈跳動起來！難道……守夜人所說的“樵夫”，并非真人，而是……某種異象？或者說，是一種只有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才會出現的“信號”或“入口”？
守夜人那般存在，其指引又豈會尋常？
希望重新燃起！
“老丈！那望北驛具體在哪個方位？離此地還有多遠？”凌越急切地問道。
老人看著他重新亮起的眼神，歪了歪頭，露出一個有些玩味的笑容：“怎么？聽了鬼故事，反而來勁了？小子，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到地窖入口處，扒開縫隙往外看了看天色：“月亮快圓了……看樣子，你們是趕著月圓之夜去的？”
凌越重重點頭：“是！必須要在明晚子時前趕到！”
老人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昏迷的玄舟女子，沉吟了片刻，道：“從此地向東偏南再走大概七十里，看到一片被火燒過的黑松林，穿過林子，有一道干涸的河床，沿著河床往上游走，看到三棵歪脖子老柳樹，望北驛……就在那柳樹后面的土坡上。那地方邪性，老頭子我就不陪你們去了。”
他將路線說得異常清晰。
“多謝老丈指點！”凌越掙扎著想站起來行禮。
“省點力氣吧。”老人擺擺手，“你的毒暫時被我的藥壓住了，但撐不了多久。最多十二個時辰，毒性會再次爆發，到時候大羅金仙也難救。這丫頭的情況稍微好點，但沒個好大夫調理，也懸。”
他走到地窖角落，從一個破舊的皮袋子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用木頭和獸筋粗糙制成的弩箭，只有巴掌大小，以及三支同樣小巧、箭頭卻閃爍著幽藍光澤的箭矢，扔給凌越。
“拿著，‘驚蟄弩’，一次一發，喂了‘睡蜈蚣’的毒，見血封喉，能放倒一頭蠻牛。省著點用，關鍵時刻能保命。”
接著，他又扔過來一個小皮囊：“里面是清水和幾塊肉干。路不遠，但也夠你們吃喝了。”
凌越接過弩箭和皮囊，心中充滿感激。這老人與他素昧平生，卻接連出手相助。“還未請教老丈高姓大名？今日之恩，凌越永世不忘！”
老人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笑容有些意味深長：“名字？早就忘了。這片荒原上的老家伙，都叫我‘啞巴’。”
啞巴？可他明明很健談。
老人似乎不愿再多說，指了指外面：“天快亮了，追兵雖然被暫時驚走，但保不齊還會回來。你們休息一下，趁早動身吧。能不能活著走到望北驛，聽到那‘鬼砍柴’，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說完，他竟不再理會凌越，自顧自地收拾起那個小瓦罐，仿佛當他們不存在一般。
凌越知道不宜再多打擾。他將東西收好，對著老人再次鄭重抱拳行禮，然后默默坐下，一邊運功試圖逼出些許毒素，一邊等待天明和女子蘇醒。
天色微亮時，玄舟女子悠悠轉醒。凌越將情況簡單告知了她，省略了守夜人的部分，只說是遇到一位神秘老獵人相救，并指點了去望北驛的路徑。
女子聽聞望北驛的詭異和“樵夫”可能并非真人后，也是面露驚疑，但眼下別無選擇，只能走下去。
兩人再次向那自稱“啞巴”的老人道別。老人只是揮揮手，示意他們快走。
離開破廟地窖，重新踏入荒原。按照老人指引的方向，兩人一路小心翼翼，跋涉前行。
老人的藥膏果然神奇，凌越肩頭的劇痛和麻痹感被壓制得很好，甚至能勉強動用一些右臂的力量。但那股陰寒的毒性依舊盤踞在體內，如同懸頂之劍。
一路上，他們果然看到了那片被火燒過的黑松林，找到了干涸的河床，看到了那三棵姿態詭異的歪脖子老柳樹。
當夕陽再次西沉，將天邊染成一片血色時，他們終于爬上了柳樹后的土坡。
一座龐大、破敗、死寂的驛站輪廓，出現在荒原的地平線上。
殘垣斷壁，朽木橫斜，破碎的招牌在風中搖晃，發出“吱呀”的哀鳴。濃重的腐朽和荒涼氣息撲面而來。
這里，就是望北驛。
而天空之中，一輪銀盤般的圓月，正緩緩升起。
清冷的月光灑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之上，更添幾分陰森和詭異。
子時將至。
那月圓之夜的砍柴聲……真的會出現嗎？
“樵夫”……又究竟是什么？
凌越和女子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緊張和決然。
他們找了一處相對完整的斷墻角落隱蔽起來，吞下冰冷的肉干，握緊了手中的刀弩，屏息凝神，等待著子時的來臨，等待著那可能決定他們命運的……“鬼砍柴”。
月光如水，荒驛無聲。
唯有風穿過廢墟的孔洞，發出如同嗚咽般的低嘯。
時間，一點點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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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