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三十里。

這個距離對于全盛時期的武者或許不算什么，但對于重傷未愈、僅靠意志和孫大夫藥力支撐的凌越來說，不啻于又是一場煉獄般的跋涉。

黑夜的山林如同張牙舞爪的巨獸，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危險之上。荊棘撕扯著他本就破爛的衣衫，留下道道血痕。崎嶇的山路耗盡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體力，左臂的傷口在持續顛簸和用力下，傳來一陣陣令人牙酸的鈍痛，仿佛里面的骨頭隨時會再次裂開。

他不敢停歇。身后那隱約可聞的、逐漸逼近的呼喝聲和零星的犬吠，如同催命的符咒，鞭策著他榨干身體的最后一絲潛能。

黑風寨……這個名字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他的心頭。阿竹隨口提及的土匪窩，孫大夫錦囊中刻意指出的地標，無不預示著那片區域的兇險。自己如今的狀態，撞上任何一股土匪，都是死路一條。

但他別無選擇。孫大夫的指引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那“無字孤墳”是他暫時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依靠著微弱的星光和求生本能，拼命辨認著方向。地勢逐漸升高，林木越發茂密陰森。不知走了多久，遠處山巒的剪影中，隱約出現了一些依著險要地勢搭建的簡陋棚屋和哨塔的輪廓，幾點昏暗的燈火在風中搖曳，如同鬼火。

那里想必就是黑風寨了。

凌越心中一緊，立刻伏低身體，借助灌木和巖石的掩護，小心翼翼地繞開山寨的正門方向，按照指引向西摸去。

西邊，是更加荒涼的區域。亂石嶙峋，荒草沒人，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腐朽氣息。越往前走，地面出現的坑洼和散落的破碎木板、朽爛棺木就越多。

終于，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影籠罩在前方。

那是一片倚著山壁開辟出來的荒地，地勢傾斜，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高低起伏的土包和東倒西歪的石碑。許多墳塋早已塌陷，露出黑洞洞的窟窿，偶爾可見慘白的枯骨散落其間。破敗的紙錢和殘香混雜在泥土中，被夜風吹得打著旋兒。空氣中那股陳腐的死寂氣味更加濃郁，甚至隱隱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腐肉般的惡臭。

亂葬崗！

這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無名的尸骨，多少橫死的孤魂。即便是盛夏白日，此地也陰風陣陣，罕有人至，更何況是這深更半夜？

饒是凌越經歷了許多恐怖之事，身處此地，依舊感到一股發自靈魂深處的寒意。四周寂靜得可怕，只有風聲嗚咽，如同無數亡魂在低語。

他強忍著心悸，深吸一口氣，努力睜大眼睛，在慘淡的月光下，仔細搜尋著錦囊紙條上所說的“碑倒無字”的孤墳。

亂葬崗范圍不小，墳頭雜亂無章。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其間艱難穿行，腳下不時踩到朽骨或塌陷的泥土，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聲。綠瑩瑩的鬼火（磷火）偶爾從墳塋間飄起，在他身邊縈繞，更添幾分陰森。

時間一點點流逝，身后的追兵聲似乎又近了一些。凌越的心越來越急，額頭上布滿了冷汗。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懷疑自己是否找錯了地方，或是孫大夫的指引另有玄機時——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亂葬崗最邊緣、最靠近陡峭山壁的一個角落。

那里，果然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塋。它比周圍的墳包都要矮小不起眼，墳頭的土早已被風雨沖刷得平塌下去，幾乎與地面齊平。而最關鍵的是——墳前確實倒著一塊石碑！

那石碑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布滿青苔和污漬，朝向地面的那一面，似乎……真的沒有任何刻字！

是這里！

凌越心中一陣激動，急忙踉蹌著撲了過去。他顧不得許多，用尚能活動的右手，奮力去推動那塊倒下的石碑。

石碑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而且深陷泥土。凌越耗盡了最后的力氣，額頭青筋暴起，才勉強將石碑挪開半尺距離。

石碑之下，并非堅實的泥土，而是……一塊同樣布滿苔蘚、與周圍地面顏色極其相近的、厚重的木板？！

凌越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用力摳住木板的邊緣，咬牙向上掀開！

“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木板被掀開一道縫隙，一股更加濃烈、混合著泥土、霉菌和某種奇異香料氣味的冰冷氣息，從下方涌出！

縫隙之下，并非墓穴，而是一條向下的、狹窄粗糙的石階！深不見底，黑暗吞噬了一切光線，只有那冰冷的氣息不斷涌出。

這孤墳之下，竟然別有洞天！

凌越來不及細想，身后遠處已經傳來了清晰的犬吠聲和火把的光亮！追兵已經到了亂葬崗邊緣！

他不再猶豫，用盡最后力氣，將身體擠進那縫隙，反手將木板和石碑盡量恢復原狀，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沿著那冰冷潮濕的石階，向下走去。

就在他身影沒入黑暗后不久，雜亂的腳步聲和火把的光芒便涌入了亂葬崗。

“搜！給我仔細搜！那小子肯定躲到這鬼地方來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吼道，是那個沙啞嗓音的頭目，他似乎已經從迷藥中清醒，聲音里充滿了羞憤和暴怒。

“頭兒，這里全是墳包，怎么搜啊？”有人看著這陰森恐怖的景象，聲音有些發怵。

“廢物！怕什么！就算是鬼，也得給老子把東西交出來！”沙啞聲音怒吼道，“分頭找！任何可疑的地方都不要放過！特別是那些能藏人的地方！”

火把的光芒在亂墳堆間晃動，人影幢幢，驚起磷火無數。腳步聲在凌越頭頂不遠處來回逡巡，甚至有人踢到了他剛剛挪動過的石碑。

“頭兒，這有個碑倒了的墳！”有人喊道。

“推開看看！”沙啞聲音立刻命令道。

凌越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右手緊緊握住了那柄從殺手處奪來的鋼刀，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聽著頭頂傳來的、試圖推動石碑的吭哧聲和咒罵聲。

“媽的，這破碑怎么這么沉？埋得真死！”

“算了算了，一個塌了的窮墳，能藏個屁！去那邊看看！”沙啞聲音似乎失去了耐心。

腳步聲漸漸遠去，朝著亂葬崗另一頭走去。

凌越緩緩松了口氣，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背。好險！若非這石碑沉重，若非對方不夠仔細……

他定了定神，繼續沿著石階向下。石階不長，約莫十幾級后便到了底。腳下是平整的泥土地面，空氣更加冰冷，那股奇異的香料氣味也越發明顯。

黑暗中，他摸索著向前。空間似乎不大，像是一個狹小的地下室。他伸出手，觸摸到冰冷的石壁。

忽然，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冷、粗糙的圓環狀物體，似乎是……鐵環？

他順著鐵環摸去，似乎是一盞嵌在壁上的燈盞？里面似乎還有未燃盡的燈油？

難道……

凌越心中一動，急忙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這是從之前那兩個昏迷的殺手身上順手摸來的。他用力晃亮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瞬間驅散了身前一小片黑暗。

果然！壁上嵌著一盞簡陋的油燈，燈盞里還有小半盞渾濁的燈油，一根焦黑的燈芯探出頭。

他小心翼翼地將火折子湊近燈芯。

“噗！”

燈芯被點燃，散發出昏黃搖曳的光芒，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這個小小的地下空間。

這是一個大約方丈見方的石室，四壁粗糙，像是人工開鑿后又隨意修繕過。室內空蕩蕩，只有一角鋪著些干草，另一角放著一個小小陶罐，那股奇異的香料氣味似乎就是從陶罐中散發出來的，用以驅散潮濕和穢氣。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對著入口石階的那面石壁。

石壁上，并非空無一物，而是刻著幾行字！

字跡蒼勁古樸，深深刻入石壁，似乎已有不少年頭。凌越舉著油燈，湊近細看。

只見上面刻著：

“星隕寒江畔，舟沉暮靄深。孤影燃殘燼，照破千山障。”

四句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話。

凌越低聲念誦著，眉頭緊緊皺起。

星隕？寒江？這似乎暗指碎星崖和之前江上的廝殺？舟沉？暮靄？指的是玄舟的覆滅？孤影？殘燼？是指自己嗎？照破千山障？又是什么意思？

這四句話，像是在概括他最近的遭遇，又像是在……預言或者說指引著什么？

這石室，這刻字，絕非天然形成！是誰留下的？孫大夫知道這里的奧秘嗎？他讓自己來此，僅僅是為了躲避追兵，還是為了讓自己看到這些？

無數疑問瞬間充斥了凌越的腦海。他舉著油燈，反復看著這四行刻字，試圖從中解讀出更多的信息。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第四句“照破千山障”的“照”字上。那個“照”字的刻痕，似乎……比其他的字要更深一些，而且邊緣顯得更加光滑，像是經常被摩挲？

鬼使神差地，凌越伸出手指，按在了那個“照”字上。

用力一按！

“咔嚓……”

一聲輕微的機括轉動聲突然從石壁內部傳來！

凌越嚇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盯著石壁。

只見那刻著字的石壁，竟然緩緩地、無聲地向內旋轉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縫隙后，是更加深邃的黑暗和一條向下延伸的、不知通往何處的狹窄通道！

一股更加古老、更加冰冷的氣息，從通道深處撲面而來！

這孤墳下的石室，竟然還不是盡頭！這里還隱藏著一條秘密通道！

凌越站在通道入口，看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心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孫大夫的錦囊，指引他來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這條通道，又會通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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