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殯葬館的誦經聲讓林瑞麻木。

再堅持幾天，這場鬧劇就會結束。

他繞過幾排萬壽菊，看見汶猜正吭哧吭哧地搬動幾盆花卉。

汗濕的背心緊貼在背上，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汶猜！”林瑞的聲音不高。

大塊頭聞聲抬頭，順手把花盆“咚”一聲墩在地上。

抹了把臉上的汗，粗聲問：

“老板？什么事？”

“你知道邦拉蒙的教堂在哪兒嗎？”

汶猜的手往褲子上蹭了蹭油汗：

“咳，那破地方啊！在班瑯路，只有一條山區小路，盡頭就是。”

“有多遠？”

“開車的話，估計要一個小時，神父是個俄國佬。”

“你見過？”

“他去碼頭傳教，免費發面包，不過，誰會在乎呢！都是去領面包的！”

林瑞低頭心想，這個神父會不會和瓦西里有什么關系。

汶猜湊過來，小聲問道：

“老板，館里的經還沒聽夠？還想去拜拜洋菩薩？”

“我們去找東西。”

林瑞言簡意賅。

汶猜的表情嚴肅起來：

“找什么東西？”

“路上說，現在就走！”

皮卡行駛在南部山區的小路上，林瑞將目前的情況挑挑揀揀告訴汶猜。

大塊頭越聽越緊張，他告訴林瑞，要是跑路，可以聯系船只。

林瑞搖搖頭，他從來沒想過跑路，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教堂位于班瑯路盡頭，深入山區約兩公里的地方。

這里遠離邦拉蒙縣的主要城鎮區域，周邊是茂密的叢林和零星農田，一路上，很少有車輛和行人經過。

行至開闊地帶，林瑞看見不遠處的洋蔥頂建筑。

附近停著不少車輛，越往前開，停駐的車輛越多。

“今天星期幾？”

林瑞問道，這幾天的忙碌和焦慮，讓他無暇顧及。

“……禮拜日。”

難怪，今天的教堂最是熱鬧。

皮卡停在一堵低矮的圍墻外。

“真他媽熱！”汶猜跳下車，嘴里嘟囔著。

圍墻里，典型的俄式小教堂，洋蔥頭頂端的十字架，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教堂門緊閉，音樂聲從門縫里滲透出來。

院子里除了幾棵灌木，一覽無余，教堂的右后方有一小片墓園。

林瑞伸手，握住黃銅門環，用力一推——

高窗窄長，透入天光，穹頂描繪天使壁畫。

正前方矗立著華麗而繁復的圣幛，將空間一分為二。

圣幛之上，密集排列著色彩濃烈的圣像群，一層疊著一層。

生父、圣子、圣母，周圍簇擁使徒和殉道者……

圣像在幽光里閃爍，眼睛彷佛穿透時空。

教堂里塞滿了人，清一色斯拉夫面孔。

神父穿著黑色法衣，背對信眾，用林瑞聽不懂的語言主持儀式。

音樂聲、人聲，此起彼伏。

這里竟然沒有一個本地人，這讓林瑞和汶猜顯得非常突兀。

萬幸，人們正在祈禱，沒人在意他們。

二人趕緊找個角落坐下。

汶猜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林瑞，壓著嗓子：

“老板，這洋人念經的規矩真怪，要用唱的……還有，他們到底在拜哪個？是上面的老頭子？中間的女人？還是周圍這堆年輕的？”

林瑞顧不上搭理他，注意力都集中在對教堂環境的觀察上。

汶猜像是恍然大悟：

“這是把一家子全掛墻上了吧！”

林瑞扭過頭，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汶猜不要說話。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寸墻壁、每一件圣器、每一張肅穆的臉。

這時，林瑞注意到，信徒的脖頸間，都垂掛著與索科夫一模一樣的十字架。

冗長的禮拜儀式終于結束。

最后的圣歌在梁柱間繚繞不散，信眾們開始低聲交談，畫著十字，魚貫而出。

教堂里很快空了大半，只剩下燭火還在寂靜中跳動。

神父的目光掃過空曠的長椅，和林瑞四目相對，沿著臺階緩緩走下圣壇。

是個瘦高的俄國佬，年紀約莫五十上下，鷹鉤鼻，胡須修剪得整齊而濃密。

裹在寬大的黑色法衣里，像根移動的竹竿。

“愿主賜予你們平安，”神父的泰語吐字清晰。

他審視著兩人截然不同的氣質——

林瑞沉靜如深潭，汶猜則像個誤入寶庫的莽漢。

“我從未在主的圣殿里，見過像你們這樣的本地訪客。請問，有什么能為你們效勞的嗎？”

林瑞微微躬身，謙遜謹慎：

“神父，打擾了。我叫林瑞，在邦拉蒙經營一家小小的殯葬館。”

他語氣平穩，接著說道：

“我們剛剛接收了一位貴國同胞的遺體，不知道如何處理。整理遺物時，發現他佩戴著這樣的圣物——”

說到這里，林瑞從口袋里摸出索科夫的十字架：“雖然不太了解貴教的規矩，但我想，既然是教徒，或許他應該愿意在這里安息。比如，教堂旁邊的墓地？不知道是否可行？”

他抬起眼，語氣誠懇。

神父的目光在十字架上停留片刻，隨即又抬起頭來，深深地看著林瑞：

“當然，主的懷抱對所有信者敞開。不知道這位離世的兄弟是……？”

林瑞不想說出索科夫的名字，他更想試探神父和瓦西里的關系。

“這個不太清楚，小鎮探長送來的時候，只說是瓦西里先生的得力助手。”

“瓦西里……”神父低語重復，聲音里聽不出明顯的起伏：“瓦西里兄弟，是一位慷慨的捐助者。這座圣殿得以修繕，讓漂泊的靈魂有所歸依，離不開他的奉獻。愿他們的靈魂，在主的國度里獲得永恒的安息。”

神父帶著沉重的嘆息，在胸前畫了一個標準的十字，動作緩慢而莊重。

他們？

林瑞注意到神父的用詞。

剛才自己只是說，死者是瓦西里的助手。

難道他已經知道瓦西里也死了？

想到這里，林瑞想探知神父的日常動向：

“感謝您的仁慈。遺體處理好后，我會親自送過來，到時候，還要麻煩您在文件上簽字，只是……不知道什么時間來找您適合？”

“白天我都在這里，日落之后教堂會關閉，另外，請盡量避開禮拜時間。”

“好的。”

他得到了滿意的答復。

“愿主指引你們。”神父頷首，又畫了一個十字。

離開教堂，重新坐回皮卡車里，車外的熱浪似乎更猛烈了。

汶猜一上車就迫不及待，擰開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抹著嘴抱怨：

“憋死我了！那洋和尚的廟里能悶死人！”

林瑞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目光越過滾燙的車前蓋，再次投向洋蔥頂的十字架。

神父與瓦西里絕對不只信徒這么簡單。

東西肯定藏在教堂，就是不知道在什么位置。

汶猜啟動車子，卷起一片塵土。

“老板，有發現嗎？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先回殯葬館，這地方，還得再來一次。”

“什么時候？”

“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