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北平的秋意帶著刺骨的寒意，早早浸透了城墻的磚石。永定門的城樓在暮色中顯出幾分蕭瑟，城根下的老槐樹落了滿地枯葉，被偶爾駛過的軍用卡車碾得粉碎，揚起一陣混著塵土的焦味。

十六歲的陳望站在胡同口，手里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窩頭，望著遠處天空中盤旋的敵機。那鐵鳥的轟鳴聲像一把鈍鋸，反復拉扯著北平城本就緊繃的神經。三天前，盧溝橋那邊傳來的炮聲還在耳邊回響，父親——一位教了半輩子書的老秀才，把他叫到跟前，渾濁的眼睛里難得有了血絲。

“望兒，你記住，咱是中國人。這國要是沒了，家也就沒了?！备赣H的聲音沙啞，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爹教你讀的那些書，不是讓你搖頭晃腦裝斯文的，是讓你知道，咱這片土地上，從來不缺硬骨頭。”

陳望那時還不太懂“硬骨頭”意味著什么，直到日軍的鐵蹄踏破北平的城門。那天，他躲在自家小院的柴房里，聽著外面的槍聲、呼喊聲、女人的哭嚎聲，還有日軍的狂笑聲，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得快要停止跳動。他聽見父親沖了出去，嘴里喊著“倭寇敢爾”，然后是一聲沉悶的槍響，世界瞬間安靜了許多，只剩下柴房外風吹過的嗚咽。

他在柴房里躲了三天，靠啃墻根的霉斑和屋檐滴下的雨水活命。第四天夜里，他悄悄爬出來，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正屋門口那攤早已發黑的血跡，像一朵丑陋的花，在月光下散發著絕望的氣息。他沒有哭，只是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他找出父親藏在炕洞里的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揣在懷里，走出了那個再也不能稱之為“家”的院子。

街上到處是穿著黃皮軍裝的日軍，他們扛著步槍，趾高氣揚地踢開一個個門扉，搶走能看到的一切。陳望縮在墻角的陰影里，看著一個日本兵把一個嬰兒挑在刺刀上，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那兵卻發出刺耳的狂笑。那一刻，陳望渾身的血液仿佛都沖上了頭頂，他幾乎要拔出匕首沖上去，卻被一只手死死按住。

“想死嗎？”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陳望回頭，看到一個穿著破爛短褂的中年男人，臉上有一道從額頭延伸到下巴的疤痕，眼神卻像寒夜里的星，亮得驚人?！澳氵@樣沖上去，除了多一具尸體，什么用都沒有。”男人說著，指了指遠處城墻上插著的太陽旗，“想報仇，想讓這旗子倒下來，得活著，得忍著，得找法子?！?

男人叫趙勇，原是二十九軍的一個兵，盧溝橋打起來的時候，他所在的連隊幾乎全軍覆沒，他拼死才逃了出來，成了散兵?！案易??！壁w勇沒再多說，轉身鉆進一條狹窄的巷子。陳望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父親倒下的方向，握緊了懷里的匕首，跟了上去。

他們一路向南，躲避著日軍的搜查，靠乞討和偷竊為生。趙勇教他怎么辨認日軍的番號，怎么在槍林彈雨中找掩護，怎么用最簡單的石頭制作陷阱?！巴麅?，你記住，打仗不是光靠一股子蠻勁。”趙勇一邊教他包扎傷口，一邊說，“得動腦子，得知道為什么打。咱不光是為了自己報仇，是為了這地上的老百姓，為了咱祖宗傳下來的這片江山?！?

陳望似懂非懂，但他把“江山”兩個字刻在了心里。他開始學著認字——父親教過他一些，趙勇也認識幾個字，是部隊里掃盲學的。他們在殘破的廟宇墻壁上，在被炸毀的學堂黑板上，只要看到字，就一個一個地認。趙勇說：“認字才能知理，知理才能明志。咱不能光做莽夫?！?

走到山東地界的時候，他們遇到了一支正在轉移的八路軍隊伍。為首的是個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不像個帶兵打仗的，倒像個教書先生。他看到陳望和趙勇，沒有盤問，反而讓戰士給了他們兩個窩頭?！袄相l，這兵荒馬亂的，你們要去哪？”

趙勇把陳望往前推了推：“首長，這孩子爹娘都沒了，我想帶他參加隊伍，殺鬼子?！?

戴眼鏡的年輕人笑了笑，蹲下來看著陳望：“小家伙，怕不怕？”

陳望抬起頭，眼睛里沒有了當初的怯懦，只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堅定：“不怕。我爹被鬼子殺了，我要報仇，要把他們趕出去?！?

年輕人點點頭，站起身對趙勇說：“那就跟我們走吧。不過記住，我們這支隊伍，不光是為了報仇，是為了建立一個沒有欺壓、沒有戰亂的新中國?！彼噶酥戈犖槔锟钢募t旗，“這面旗子，就是我們的方向?！?

陳望看著那面在風中獵獵作響的紅旗，紅色像極了北平城墻上的血，卻又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力量。他想起父親的話，想起趙勇的話，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心里忽然明白了“硬骨頭”的含義——不是匹夫之勇，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是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的擔當。

他跟著隊伍繼續向南，腳下的路泥濘而漫長，頭頂的天空時常被硝煙遮蔽。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邊，有趙勇這樣的老兵，有戴眼鏡的首長，有無數和他一樣失去家園的人，他們正用雙腳丈量著這片苦難的土地，用血肉之軀，為后人鋪就一條通往光明的路。

殘陽再次落下，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道道刻在大地上的印記，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民族在危難時刻的掙扎與不屈。陳望握緊了手里的步槍——那是趙勇把自己的槍讓給他的，雖然槍身冰冷，但他的心里，卻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他知道，這條路很難，或許他看不到勝利的那一天，但他必須走下去。因為他身后，是無數先烈的英魂；他身前，是一個需要被振興的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