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坐在桌前,雙手放在桌上,手指在桌上撥弄,嘴里輕輕哼著,眼眶一熱,落下淚來。想起那日,也是這樣瑞雪初住的夜晚,她抱著手爐趴在桌上打盹,隱隱聽見后院傳來琴聲。她放下手爐出房門,循著琴聲過去,軟靴踩在雪地上沙沙作響。雪影之下,看見他坐在盈亭撫琴。盈亭周圍粉色的梅花開了一樹。他一襲銀灰色的鶴氅,表情肅然,閉著眼,靜靜撫琴,身旁歪七扭八的放了十幾個酒壺。
素素在他面前站了半晌,他都沒發現。一陣風吹來,素素打了個寒顫,才意識到,出門的時候忘記穿披風,她打了個噴嚏。他睜開眼,滿眼的醉意。他停下手,對她笑著招手:“來!”素素沒有動,她突然感覺有點怕他,她沒見過他這副神情,沒見過他醉成這個樣子。他招手:“來,過來!”素素往后退了一步。
他仰頭長嘆:“你還是不來,為什么你還是不來?”素素手腳冰涼,凍得哆嗦:“你醉了,去歇著吧。”素素轉身往回走,她聽見他踉踉蹌蹌的踢倒一地的酒壺,追上來,從背后猛的抱住她,用鶴氅裹住她,滿嘴的酒氣撲在素素的脖頸上:“難道真的要我等十年。”
素素掙扎了一下,他緊緊抱著她,頭靠著她的側臉:“你說落紅柳邊仍未見,輕綃小字待君言。我都已經答了卿卿愿為同心結,比翼連枝共人間。為什么,讓我等十年?”素素心一顫,突然明白了,她眼里含著淚:“放手!”他啞著聲音:“我不想等十年。”
素素咬著嘴唇,流下淚來:“我是素素,你醉了,去睡吧。”他激靈一下,猛的松開,冷風吹過,酒醒了。素素僵著身子往回走,他追上來:“怎么不穿件衣裳?當心涼著!”說著將鶴氅脫下來,披在素素身上。素素推開他的手,急步往回走。他一把拽住,將鶴氅裹在她身上,一臉歉意,柔聲道:“我喝多了,沒嚇著你吧。”素素低著頭,默默流淚,他用手將她的眼淚擦掉:“抱歉啊,素兒,嚇著了吧,我給你道歉。”素素搖頭,他牽著她的手:“外頭涼,咱們回去吧。”說著,牽著她的手一起回屋。
回到屋里,他吩咐下人熬姜湯,親自籠好火盆,握著她的手,給她搓手取暖。醉態還在,只是已經恢復到素素熟悉的神情了。下人端來姜湯,他親自喂她喝下。她抽抽搭搭的哭,他卻沒有像慣常那樣抱著她,而是醉紅著臉,讓她去睡,自己在門口打坐,直到酒勁散去。
一日素素看書,知道了一個詞“酒后亂~~性”,方才明白,那夜,他大約是怕做了什么讓他自己后悔的事。想來,那是他們一起度過的最后一個冬天。
素素低頭垂淚,忽聞屋門口,然輕輕的咳嗽一聲:“咳,姑娘睡了么?”素素忙拭了淚:“先生有事嗎?”說著站起身,打開房門。然有點訕訕:“呃,睡不著,想問問姑娘,家里可還有姑娘釀的酒?”素素一笑:“有呢,先生先回屋去吧,天冷,出來也不加件衣裳,小心凍著。”說著,從屋里拿了燈,往廚房去。
她從壇子里倒出一壺秋天釀的桂花酒,擱在熱水里溫著,又撿了幾塊自己制的菊花酥和栗子糕,送到然的書房。然只穿了薄棉袍立在書房門口,看著朗朗夜空。剛下過雪,院子里白了一片,在雪的映照下,通亮。素素嗔他:“要賞景,也披件衣裳,凍著了可怎么好?”然笑一下跟在她身后進了屋。
素素將東西擺在桌上,給火盆里加了碳,這邊然已經拿出兩個酒杯放在桌上。素素愣了一下,然斟了兩杯酒:“可有幸與姑娘飲一杯?”素素一笑,拿起酒杯:“綠蕙不香饒桂酒,先生請,”然看著素素,耳根一紅:“紅櫻無色讓花鈿。”素素放下酒杯,莞爾一笑:“說起來,醉吟先生好真是好酒之人,寫了不少的酒呢!”然一飲而盡,又斟一杯:“人稱白居易為詩魔,他倒也擔得起酒魔這個稱呼。”素素笑:“酒魔,有趣。”
素素拿著酒杯,歪著頭想:“球簇桃花騎,歌巡竹葉觴。”然道:“竹葉酒,”素素又道:“坐依桃葉妓,行呷地黃杯。”然一挑眉:“地黃酒。”素素來了興致:“自嘆花時北窗下,蒲黃酒對病眠人。”然笑:“你都說出來了。”素素點頭:“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黃粥。”然又飲一杯:“薤白酒。”素素眼珠一轉:“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然覷她一眼:“誆我,這分明是李太白的詩。”素素笑了:“沒喝醉。”
兩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對詩飲酒,書房里暖意融融,不時傳出素素的笑聲。不一會兒,酒壺就見了底,然還意猶未盡。
素素對著然一個長揖:“先生就饒了我吧,再對下去,不怕酒不夠,我這兒刮腸搜肚都沒得可說了。我明白了,您今兒是考我呢,我已經詞窮,得了,您就打板子吧!”說完,伸出兩只手。然笑著搖頭,黑亮的眼睛看著素素:“素素…你家是哪里的?”素素一笑:“先生莫不是怕我跑了,不還你的錢?放心,我算著呢,等還上了錢才走。”說完,她快快將杯碟收拾好,盈盈一笑:“先生早點歇著吧!”轉身出去了。
然走到書房門口,看著素素收拾完從廚房里出來,嘴里哈著熱氣暖手。素素看見他,忙放下袖子:“先生剛喝了不少酒,別在冷風里站著了,小心明兒頭疼,”說完回自己屋了。然手里捻著酒杯站了很久,看著她熄了燈,眼中漾起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