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沒有堅持，只是親自將他送到殿門口。厚重的宮門緩緩開啟，帶著濕意的夜風涌入，吹散了殿內凝滯的松香氣。陸小凡邁步而出，踏下冰涼的玉石臺階。

“陸先生，”扶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在寂靜的宮苑里顯得格外清晰，“明日午后，若先生得閑，我想請先生去一個地方看看。”

陸小凡回頭：“哦？何處？”

扶蘇站在門內的陰影里，殿內的燭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臉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只有聲音溫和依舊：“城西，我的一處小小私園。里面有些…或許對先生農事有用的小東西，想請先生指點一二。”

私園？農事？陸小凡心中一動，點頭應道：“好，明日午后，小凡必至。”

“一言為定。”扶蘇頷首，宮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將那張溫潤與深沉交織的面容，連同殿內深不可測的權謀氣息，一同關在了厚重的門扉之后。

宮道漫長，青石鋪就的路面在稀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隨行的小宦官提著燈籠，昏黃的光暈僅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更深沉的黑暗蟄伏在道旁宮墻的陰影里，沉默地吞噬著遠處殿宇的輪廓。夜風穿過高聳的宮墻間隙，嗚咽著盤旋，帶來遠處渭水濕冷的潮氣和宮中經年不散的、混合著松墨與金屬的沉郁氣味。

陸小凡默默走著，腳步落在空曠的宮道上，發出輕微的回響。腦子里卻像塞了一團亂麻，扶蘇最后那番話仍在耳邊嗡嗡作響。倭島、銀山、儒生、開荒…這些詞像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他來自的那個時代，對“流放”二字有著更殘酷的歷史認知，那絕非簡單的背井離鄉，而是裹著糖衣的慢性死亡。扶蘇描繪的“希望”藍圖，在蠻荒、瘴癘、可能的奴役和絕望的勞役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脆弱。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沉郁的思緒。目光落在前方引路小宦官微微佝僂的背影上，那瘦弱的肩膀在寬大的宦官袍服下顯得不堪重負。

“小公公，”陸小凡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和，“入宮多久了？”

小宦官身子一僵，顯然沒料到這位新貴會主動跟他搭話，聲音帶著惶恐的顫音：“回…回陸大人話，小的入宮三年了。”

“三年…想家嗎？”陸小凡問出口，才覺得這問題對一個去了勢、終生困在宮墻內的宦官來說，實在有些殘忍。

小宦官沉默了片刻，腳步都慢了些，聲音更低：“蒙大人垂問…小的，不敢想。”燈籠的光暈晃了晃，照亮了他低垂的脖頸和緊緊抿住的嘴唇。

陸小凡心頭一澀，沒再追問。這深宮里的每個人，無論貴賤，似乎都背負著自己的枷鎖。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袖袋，里面硬硬的，是昨天從系統里開出來的一小包奶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快走兩步，與小宦官并行，掏出一顆用油紙包著的奶糖，塞進他手里。

“拿著，甜的。提提神。”陸小凡低聲道。

小宦官觸電般縮手，像捧了個燙手山芋，驚慌地四顧：“陸大人！這…這不合規矩…小的…”

“噓——”陸小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左右看看，宮道幽深，并無旁人，“沒人看見。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吃了它，好好帶路就是規矩。”

小宦官捏著那顆小小的糖果，指尖能感受到油紙下硬塊的輪廓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他飛快地抬頭看了陸小凡一眼，昏黃光線下看不清表情，只覺得這位陸大人的眼神似乎和宮里其他貴人都不同。他最終沒敢吃，只是緊緊攥在手心，像攥著一小團微弱的暖意，聲音哽咽著：“謝…謝大人賞…”

就在此時，前方宮道轉角處，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執聲，打破了夜的沉寂。

“公主殿下！夜深了，您不能在此處逗留！請速回宮苑！”一個侍衛的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刻板。

“本宮就在此處站一會兒，看看月色，礙著你們什么了？父皇都沒這般拘著我！”一個清脆嬌蠻的女聲響起，帶著明顯的不滿和倔強。

陸小凡腳步一頓。這聲音…是陰嫚？公主嗎？果然。

他和小宦官轉過拐角，只見前方一處相對開闊的宮苑入口處，幾個持戟侍衛攔在路中。他們對面，站著的正是身著鵝黃色宮裝、披著一件素色斗篷的嬴陰嫚。月光灑在她身上，勾勒出纖細單薄的身影，她微微揚著臉，月光照亮了她秀美的側顏和緊抿的唇線，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她身邊只跟著一個同樣緊張兮兮的小侍女。

“殿下…”侍衛頭領一臉為難，“宮禁森嚴，非是卑職有意為難。只是陛下嚴令，過了戌時三刻，各宮主位皆需在宮苑內安歇，不得隨意走動。您在此處，卑職等實在無法交差…”

“本宮又不是去別處！只是…只是覺得此處月色好，想多看兩眼！”陰嫚的聲音提高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陸小凡來時的方向，似乎在期盼著什么，當看到陸小凡的身影出現時，她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隨即又飛快地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斗篷的系帶。

陸小凡心中了然。這哪是看月色？分明是知道他被召入宮，特意等在這里想“偶遇”。這深宮里的少女，行動受限，連表達一點小小的關切都只能用這種笨拙的方式。

“咳，”陸小凡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侍衛們看到他，認出是皇帝新近寵信的紅人，立刻恭敬行禮：“陸大人！”

“嗯。”陸小凡點點頭，目光溫和地看向陰嫚，“公主殿下雅興不淺，這么晚還在賞月？”他故意忽略了侍衛的禁令。

陰嫚抬起頭，臉頰在月光下似乎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聲音也輕軟下來：“陸…陸先生。只是…只是殿內有些悶，出來透透氣。”她頓了頓，目光飛快地掠過陸小凡的臉，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探詢，“先生…剛從父皇那里出來？一切…可還安好？”

陸小凡捕捉到她眼底那抹真切的擔憂，心頭微暖。在這步步驚心的深宮里，這份來自一位尊貴公主的純粹關心，顯得尤為珍貴。

“有勞殿下掛心，”陸小凡拱手，語氣輕松，“與陛下和太子殿下商議了些利國利民之事，陛下圣心甚慰，一切安好。”

聽到“一切安好”，陰嫚緊繃的肩膀明顯放松下來，唇角也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那就好。”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在此處逗留的理由實在牽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先生…這是要出宮了？”

“是，時辰不早，該回去了。”

陰嫚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聲音細若蚊吶：“先生…明日午后…可有閑暇？”她問完，立刻又垂下頭，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脖頸都染上了粉色。

陸小凡一愣，想起扶蘇也約了明日午后。他看了一眼羞怯又期待的少女，心中了然。這深宮里的消息，傳得可真快。

“殿下有事？”陸小凡溫聲問。

“沒…沒什么要緊事，”陰嫚的聲音更低了，手指幾乎要把斗篷帶子絞斷，“只是…只是先生上次給的‘薯片’，甚是可口…若先生得空…我那…還有些新得的蜜餞…”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后面幾個字幾乎聽不清。

陸小凡看著她這副模樣，忍不住莞爾。這哪里是想吃薯片蜜餞？分明是少女心思婉轉，想尋個由頭見他一面罷了。他想起扶蘇約的也是午后，時間上或許可以錯開。

“承蒙殿下厚愛，”陸小凡笑道，“明日午后，太子殿下邀我去城西私園一觀。待我與太子殿下那邊事了，若時辰尚早，定當去給殿下請安，順便…再帶些新奇的‘零嘴’。”

“城西私園？”陰嫚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好奇，隨即又化為理解，“大哥的私園啊…那地方很清靜，種了不少奇花異草呢。”她似乎知道扶蘇約見陸小凡必有要事，很懂事地點點頭，“那…那我等著先生。先生慢走。”她微微屈膝，行了個常禮。

陸小凡拱手還禮：“殿下也請早些回宮歇息。”

陰嫚這才帶著小侍女，一步三回頭地走向自己的宮苑方向。侍衛們也松了口氣，向陸小凡行禮后，默默退回自己的值守位置。

宮道再次恢復寂靜。陸小凡在隨行小宦官的引路下，繼續向宮門走去。陰嫚那帶著關切和羞怯的眼神，像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在他心中漾開圈圈漣漪，暫時沖淡了與扶蘇密談帶來的沉重陰霾。明日午后，城西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