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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海魘之魚眼驚鱗

1

黏膩的濕冷鉆過窗縫,緊貼著我的皮膚。窗外,胤都的暴雨下得近乎癲狂,粗大的雨鞭狠命抽打著博物館巨大的玻璃穹頂,發出沉悶又連綿不絕的悶響,仿佛無數冤魂在頭頂哀嚎撞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混合了舊書、塵土、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來自遙遠時光深處的腥咸水汽,濃得幾乎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我,陳墨,縮在博物館保安室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舊轉椅里,眼皮重得像是灌了鉛。值這種鬼天氣的大夜班,簡直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酷刑。視線模糊地掃過監控屏幕墻,一格一格分割開的畫面,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死氣沉沉。空曠的展廳里,只有應急燈幽幽地亮著,將那些沉默的展柜、冰冷的石雕投下巨大而搖曳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一切如常,死寂得令人窒息。唯一能證明時間還在流逝的,大概只有墻上掛鐘那單調得催人欲睡的「滴答」聲。

就在意識即將被拖入混沌邊緣時,刺耳的蜂鳴聲驟然撕裂了監控室的死寂!

我一個激靈,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報警的紅點在一號屏上瘋狂閃爍——是底樓東側廊道,新開辟的「山海遺珍」特展區!那片區域空曠,唯一的「鎮館之寶」,就是今天下午才小心翼翼安置進去的「冉遺魚」標本。據說是從某個深海沉船里撈出來的稀罕物,老館長興奮得臉都紅了,指著那半人高的巨大玻璃缸反復強調,這是《山海經·西山經》里記載過的神物,「魚身蛇首六足,其目如珠,佩之不瞇」,能鎮邪祟保平安的寶貝。

出事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我抓起手電和警棍,推開保安室沉重的鐵門,一頭扎進了外面被應急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黑暗長廊。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更濃重的博物館氣息撲面而來,腳步聲在空曠得可怕的廊道里激起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腐朽的鼓面上。

穿過兩個幽暗的展廳,前方就是特展區入口。手電光柱刺破黑暗,首先照亮的,是入口處地面上蜷縮著的一團黑影。

是老王!

他面朝下趴著,身體呈現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扭曲姿態,像一只被無形巨手狠狠捏扁又隨意丟棄的破口袋。那身深藍色的保安制服被雨水浸透了大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僵硬瘦削的輪廓。他的一只手臂向前伸著,五指痙攣地張開,似乎死前還在徒勞地抓撓著什么冰冷堅硬的東西。

2

「老王!」我低吼一聲沖過去,心臟快要跳出喉嚨。手電光顫抖著落在他花白的頭發和后頸上。冰冷,僵硬,沒有一絲活氣。我蹲下身,手指顫抖著去探他的頸動脈——指尖觸到的皮膚冰冷滑膩,像一塊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石頭,脈搏早已沉寂。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視線不由自主地抬起,越過老王僵硬的尸體,投向特展區深處那個巨大的、在幽暗光線下反射著微光的玻璃缸。

手電光柱猛地掃了過去,將那浸泡在特殊防腐液中的「鎮館之寶」籠罩其中。

巨大的、布滿奇異暗色斑紋的魚身,扭曲盤繞,透著一股遠古洪荒的蠻荒氣息。本該是頭部的位置,卻詭異地連接著一個猙獰的蛇頭骨,空洞的眼窩深邃得如同通往地獄的入口。最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在那蛇頭骨下方,本該是魚腹的位置,赫然伸展出六條細長、如同昆蟲節肢般的骨腿,森然地向四周張開!

這就是冉遺魚。

我的目光,被死死釘在了標本那唯一保存完好的部位——左側那只巨大的眼球上。它被特殊處理過,依舊保持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濕潤感,像一顆凝固在時間琥珀里的巨大黑色珍珠。此刻,在手電強光的照射下,這枚眼球正反射著一種極其詭異的光芒。

光芒之中,并非映照出對面冰冷的墻壁或展柜的輪廓。

而是一個……扭曲、模糊,但絕對清晰的人影!

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人。

她正以一種極其怪誕、近乎非人的姿態,在光芒倒映出的空間里……跳舞。

手臂以一種違反關節生理的角度高高揚起、甩動,裙裾隨著不存在的風瘋狂飄蕩,雙腳像是踩在燒紅的鐵板上,急促地、毫無章法地踢踏、旋轉。那動作癲狂,扭曲,充滿了絕望的掙扎感,仿佛被無形的絲線操控著,在進行一場獻祭給深淵的死亡之舞。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深海淤泥與腐敗魚腥的惡臭,毫無征兆地猛烈沖入我的鼻腔。那氣味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像無數冰冷的觸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呃……」我猛地捂住口鼻,踉蹌后退,手電光柱劇烈地晃動起來。光芒掃過老王趴伏的尸體,掃過他那張側貼在冰冷地面、因極度驚懼而扭曲變形的臉。就在這晃動的光線中,老王臉上那僵硬的、灰敗的皮膚,似乎極其詭異地閃過一片細密的、類似濕滑魚鱗般的幽暗光澤!

幻覺!一定是高度緊張下的幻覺!我死死咬住牙關,強迫自己冷靜。報警!必須立刻報警!

3

我顫抖著手掏出手機,屏幕上老王那張驚懼扭曲的臉和光芒中狂舞的白裙女人像烙印一樣灼燒著我的視網膜。撥號的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

「嘟…嘟…嘟…」

忙音。該死!這鬼地方的信號在暴雨天總是時斷時續!我狠狠咒罵了一句,不再猶豫,轉身拔腿就向保安室狂奔。急促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喘息在空曠死寂的廊道里被無限放大,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瀕臨崩潰的心跳上。兩側玻璃展柜里那些冰冷的古物,在奔跑帶起的風中,投下幢幢鬼影,仿佛無數雙眼睛正冷漠地注視著我這個狼狽的逃亡者。

沖進保安室,反手「砰」地一聲甩上門,背脊重重抵在冰冷的鐵門上,心臟還在瘋狂擂動。我撲到操作臺前,手指哆嗦著,憑著肌肉記憶調取一號屏——底樓東廊道的實時監控回放。

時間軸被粗暴地拖拽到報警觸發前的幾分鐘。屏幕上,老王的身影出現了。他打著手電,例行巡邏到特展區入口,步伐有些拖沓,似乎也和我一樣被這鬼天氣和漫漫長夜折磨得疲憊不堪。他站在入口處,手電光隨意地向里面掃了一下,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確認一下那昂貴的標本安然無恙。

就在手電光掠過那個巨大玻璃缸的剎那

屏幕上的畫面,猛地跳動了一下!滋啦一聲,像信號受到強烈干擾,整個監控畫面瞬間被一片密集蠕動的黑白噪點覆蓋,如同沸騰的蛆蟲!刺耳的電子蜂鳴聲尖銳地穿透耳機,狠狠刺入我的鼓膜!

「嘶——」我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噪點僅僅持續了不到兩秒。

當畫面重新穩定下來時,老王已經不在原地了。鏡頭忠實地捕捉著入口處那片區域。幾秒鐘后,那個蜷縮的黑影,僵硬地、直挺挺地,如同一個斷了線的木偶,面朝下栽倒在地。

就在老王倒下的瞬間,監控鏡頭的角度,恰好捕捉到了玻璃缸內那個巨大的冉遺魚標本。

尤其是那只在幽暗中反射著微光的左眼。

高清攝像頭下,那眼球反射的光芒里,一個穿著白色長裙、肢體扭曲、動作癲狂的女人影像,纖毫畢現!她就在那光芒構成的空間里,無聲地、瘋狂地舞動著!

與剛才我親眼所見,一模一樣!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不是幻覺!監控也拍到了!那東西……那東西真的存在!

我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在詭異光芒中狂舞的女人影像,心臟沉到了冰點。就在這時,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戳清晰地顯示著:凌晨 3:14。

而老王倒下的時間,是 3:15。

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寒沿著脊椎爬升。那個在魚眼反光中跳舞的女人……她在老王倒下前一分鐘,就已經「出現」了!她不是結果,更像是……某種預告?某種誘因?

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裂了胤都博物館外持續不斷的暴雨轟鳴。紅藍交替的警燈光芒穿透雨幕,在博物館冰冷的玻璃外墻上投下變幻不定的、令人心悸的光斑。保安室沉重的鐵門被急促敲響,打破了里面令人窒息的死寂。

門開了。一股裹挾著雨水腥氣的冷風猛地灌入。為首走進來的是個中年警官,國字臉,眉頭緊鎖,像用刻刀鑿出來的一般深刻,眼神銳利如鷹隼,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和審視。他肩章上的警銜顯示著他的身份——刑偵隊長,周正。跟在他身后的幾名刑警動作迅捷,神色凝重,立刻開始有條不紊地封鎖現場、拍照、詢問。

周正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臉上掃過,帶著職業性的審視壓力。「陳墨?是你報的警?第一個發現者?」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雨聲的清晰力度。

我喉嚨發干,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是我,周隊。死者是王建國,我們的夜班保安,老王。」我簡要敘述了聽到警報、發現尸體、返回報警的經過。當我說到那個「魚眼反光中的跳舞女人」時,明顯感覺到周正和他身邊做記錄的女警小楊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充滿了強烈的質疑。

「跳舞的女人?在魚眼睛的反光里?」周正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但那微微挑起的眉梢已說明一切。「陳墨,你確定當時光線正常?沒有過度疲勞導致眼花?」

「絕對不是眼花!」我猛地提高了音量,指向監控屏幕,「回放!監控回放也拍到了!就在老王倒下前!你們看!」

4

我幾乎是撲到操作臺前,手指因為激動和殘留的恐懼而微微顫抖,飛快地調出那段致命的回放錄像。時間軸被精確拖拽到關鍵點。保安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屏幕上。

老王的身影出現,手電光掃過玻璃缸……

滋啦——!

那熟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噪點雪花猛地覆蓋了整個畫面!尖銳的電子蜂鳴再次響起!周正和小楊都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身體微微前傾。

噪點消失。

老王栽倒。

而在那玻璃缸深處,冉遺魚巨大的左眼上,清晰地反射著一個扭曲舞動的白色身影!高清鏡頭下,那身影的輪廓、動作的癲狂,甚至裙裾飄蕩的細節,都遠比我在現場手電光下看到的更加清晰,也更加詭異!

保安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機器運轉的低沉嗡鳴和窗外未曾停歇的暴雨聲。那無聲狂舞的白色影像,像一道冰冷的詛咒,烙在每個人的視網膜上。

周正緊盯著屏幕,臉色鐵青。他猛地回頭,對旁邊一個技術警員低吼道:「立刻!把這段錄像拷貝下來!做技術分析!檢查信號干擾源!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里的質疑已經被一種深沉的凝重取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你剛才說,現場還有一股怪味?」

「對!一股……像死魚爛在深海淤泥里很多年的味道!非常濃!」我立刻回答,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似乎又縈繞在鼻端。

周正點了點頭,沒再追問,轉身大步走向現場:「小楊,跟我去特展區!技術組,重點檢查尸體和那個魚標本!氣味源也給我找出來!」

尸體已經被小心翼翼地移開原位,蓋上了白布。技術組的燈光將特展區入口照得亮如白晝。濃烈的消毒水和勘查粉末的氣味試圖驅散空氣中殘留的那股若有若無的腥臭,但效果甚微,兩種氣味怪異地交織在一起,反而更加刺鼻。

我作為第一發現人和館方人員,被要求留在現場附近配合。遠遠地,我看到周正蹲在老王倒下的位置,戴著白手套的手指仔細檢查著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技術員用棉簽在老王臉部附近的空氣里小心翼翼地揮動,試圖采集氣味樣本。另幾個技術員圍著那個巨大的冉遺魚標本玻璃缸,用強光手電和特制的儀器仔細掃描著,尤其是那只詭異的左眼。

5

法醫初步的尸表檢查在旁邊的臨時區域進行。我聽到法醫低沉而專業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無明顯外傷……口唇、指甲床紫紺明顯……初步判斷急性心源性猝死可能性大……具體需要解剖……面部肌肉群呈極度緊張痙攣狀態……符合突發性劇烈恐懼刺激特征……」

恐懼……又是恐懼。這個詞像冰冷的針,刺了我一下。老王臉上那瞬間閃過的魚鱗狀驚懼……難道真是我眼花了?

時間在壓抑的勘查中一點點流逝。雨勢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幾個小時后,初步報告匯總到了周正手里。他站在廊道口,翻看著報告,眉頭擰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地面干凈,無打斗痕跡,無外人進入跡象。」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廊道里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挫敗感。「死者王建國,57歲,有輕度冠心病史。法醫初步判斷符合心源性猝死誘發的特征。死亡時間在凌晨 3點 15分左右。」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又移開。「至于監控錄像……技術組分析,那段強烈的干擾噪點,初步判斷是……設備本身的老化故障導致信號瞬時紊亂。干擾源……無法確定。」他念出「無法確定」這四個字時,語氣明顯加重,帶著一種壓抑的煩躁。「至于錄像中魚眼反光里的影像……」

周正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在排除了設備故障和外部光源干擾的可能性后,目前最合理的解釋是——某種復雜的光影折射巧合。可能是老王手電筒晃動的光,恰好投射在玻璃缸內壁的某個弧形曲面或標本的某個棱角上,再經過魚眼晶狀體的特殊折射,疊加了監控攝像頭本身的成像特性,最終在屏幕上……形成了一個類似人形的、會動的光斑。至于它看起來像在跳舞……只能說,是視覺誤差和心理暗示下的巧合。」

巧合?光影折射?我張了張嘴,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堵在喉嚨口。那清晰的、癲狂的舞姿,那令人作嘔的腥臭……都是巧合?我下意識地看向那個巨大的玻璃缸。在強光燈下,冉遺魚那猙獰的蛇頭骨和六條節肢般的腿骨泛著森冷的白光。那只巨大的左眼,在防腐液中幽幽地「注視」著這一切,仿佛帶著一絲無聲的嘲諷。

「可是周隊,那氣味……」我忍不住開口,聲音干澀。

周正抬手打斷了我:「氣味樣本已經送回實驗室做成分分析。目前沒有定論。博物館老建筑,管道復雜,也可能是某種陳年霉變混合了標本防腐劑揮發的氣味,在特定條件下被激發了。」他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無懈可擊,完全符合一個唯物主義者、一個經驗豐富的刑警隊長應有的邏輯鏈條。

他合上文件夾,下達指令:「現場暫時封鎖。尸體移交法醫中心做詳細解剖。『山海遺珍』特展區暫停開放。陳墨,」他轉向我,「你作為第一發現人,暫時不要離開胤都,隨時配合調查。另外,關于那個『跳舞女人』的細節……」他停頓了一下,眼神復雜,「暫時不要對外界,尤其是媒體,透露半個字。明白嗎?」

6

我木然地點點頭。封鎖、解剖、暫停開放……一套標準的意外死亡處理流程。一切似乎都要蓋棺定論了。

然而,就在周正帶著人準備收隊離開時,一個年輕的刑警急匆匆地從外面跑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臉色有些發白。

「周隊!在死者王建國更衣柜的夾層里發現的!」他把證物袋遞過去。

袋子里,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紙質粗糙發黃,顯然有些年頭了。展開后,上面沒有文字,只有一幅用黑色墨水潦草勾勒的圖畫:

畫面中央,是一只巨大、空洞、占據了大半張紙的魚眼睛!線條粗糙卻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邪異。而在魚眼那深邃的瞳孔正中心,畫著一個火柴棍般極其簡陋的小人,雙臂張開,雙腿彎曲,赫然是那個在反光中癲狂跳舞的姿勢!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我的全身!老王!他死前……畫下了這個?!他早就「看」到了?!

周正捏著那張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死死盯著畫中那只空洞的魚眼和里面扭曲的小人,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剛才那套「巧合論」、「光影論」堆砌起來的邏輯高墻,在這張潦草卻直指核心的圖畫面前,無聲地、轟然倒塌了一角。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終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被強行壓下的驚疑。

「通知老王的家屬,」周正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冰層下傳來,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我要知道他最近一個月,不,最近半年所有的行蹤、接觸過的人、做過的事!特別是……他有沒有做過什么特別的夢!還有,」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查!給我查清楚,這鬼東西,」他晃了晃手中的證物袋,里面的魚眼畫像仿佛在無聲獰笑,「到底是什么!」

老王那張潦草的魚眼跳舞圖,像一塊沉重的、帶著不祥氣息的磁石,牢牢吸附在周正心頭。他帶著刑警隊的人風風火火地離開了,留下博物館被封鎖的特展區和一片壓抑的死寂。那股若有若無的深海腥臭,仿佛滲透進了墻壁的每一道縫隙,頑固地彌漫在空氣中。

我獨自回到保安室,沉重的鐵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勘查現場的微弱聲響。冰冷的空氣包裹著我,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織在一起。那張畫……老王臨死前恐懼的根源……還有那只眼睛……冉遺魚的眼睛……它們在監控里「看見」了那個舞者……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冰層下滋生的毒藤,死死纏繞住我的思緒。

7

我拉開儲物柜最底層一個帶鎖的抽屜。里面沒有雜物,只有一個用深藍色舊布層層包裹的長條狀物體。布料觸手冰涼粗糙,帶著歲月沉淀的氣息。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取出,一層層解開。

露出的,是一張木質的儺面。

面具的木質已經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近乎黑色的暗紅,仿佛被無數代人的鮮血浸透又風干。表面布滿了細密的裂紋,如同龜裂的大地。五官的雕刻異常粗獷猙獰:怒目圓睜,眼角幾乎要裂開到太陽穴;闊口獠牙,仿佛在無聲地咆哮;眉心一道深深刻痕,如同被閃電劈開。整張面具透著一股原始、蠻荒、令人不寒而栗的兇煞之氣。這是陳家世代相傳的東西,據說是遠古儺師用來溝通鬼神、震懾邪祟的法器。爺爺臨終前把它交給我時,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復雜的告誡:「阿墨……這東西……能『見』到常人見不到的……但戴上它……是要付代價的……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碰……」

代價?無非是些精氣神之類的玄乎說法。此刻,老王那扭曲驚懼的臉,監控里狂舞的白影,還有那張潦草的魚眼圖,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在我的腦子里。萬不得已?現在就是了!

一股混合著憤怒、恐懼和破釜沉舟的沖動猛地沖上頭頂。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雙手捧起那冰冷沉重的儺面,對著自己臉上戴去!

面具內側的木質粗糙地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就在面具完全覆蓋臉龐的瞬間——

嗡!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電流,或者是一根燒紅的鋼針,從眉心那深刻的刻痕處狠狠刺入!劇痛瞬間貫穿了整個頭顱!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迸!

緊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粘稠的「氣息」瞬間取代了保安室里原本的空氣,蠻橫地灌入我的口鼻!那不是氣味,更像是一種實質的、帶著深海腥咸和無數亡魂哀嚎的「介質」!我下意識地想要干嘔,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

視線在劇痛和暈眩中艱難地重新聚焦。

保安室還是那個保安室。桌子,椅子,監控屏幕……一切物理形態都還在。然而,整個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灰敗、扭曲的濾鏡。空氣不再是透明的,而是彌漫著絲絲縷縷、如同渾濁污水般的灰黑色氣息,緩緩流淌、蠕動。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絕望、痛苦、怨毒……種種極致負面情緒的冰冷洪流,透過面具,直接沖擊著我的意識!

這就是……儺面下的世界?

8

我強忍著劇烈的頭痛和靈魂被撕裂般的惡心感,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步,踉蹌著挪向通往特展區的門。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瀝青里。推開那扇沉重的門,撲面而來的灰黑色氣息更加濃郁了!它們如同活物般在廊道里翻涌,源頭,正是老王倒下的地方!

我跌跌撞撞地走過去。

老王尸體已經被移走,只留下白色粉筆畫出的人形輪廓。然而,在儺面的視野下,那輪廓所在的位置,淤積著一大片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墨汁般的污穢!它們還在緩緩地、不甘地蠕動著,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

我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那片污穢的中心——老王頭部輪廓的位置。

就在那冰冷的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東西!

那不是灰塵,不是血跡。

而是一片片指甲蓋大小、邊緣呈現半透明狀的……鱗片!它們像一層詭異而黏膩的苔蘚,覆蓋在老王臉部輪廓的位置。每一片鱗片都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灰敗色,表面卻詭異地反射著周圍應急燈幽綠的光芒,如同無數只冰冷的、失去生命的魚眼睛,在無聲地凝視著我!

更讓我頭皮炸裂的是,這些鱗片并非靜止!它們在極其輕微地、如同呼吸般……翕動著!每一次微弱的開合,都有一縷更加灰敗、更加絕望的氣息從中逸散出來,匯入周圍翻涌的濁流!

恐懼!這就是老王死前最后、最極致的情緒!被某種無法理解的力量,具象成了這層冰冷、蠕動、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魚鱗!

「嗬……」我倒抽一口冷氣,喉頭滾動,強烈的嘔吐感再次涌上。儺面帶來的劇痛和這視覺與精神的雙重沖擊幾乎讓我崩潰。我猛地后退一步,踉蹌著扶住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息。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沙沙」聲,從特展區深處傳來。

像是……無數細密的鱗片在相互摩擦?又像是……濕滑的魚尾在粗糙的地面上拖行?

聲音的來源,正是那個巨大的、浸泡著冉遺魚標本的玻璃缸方向!

心臟驟然縮緊!我強忍著眩暈和恐懼,猛地轉頭,透過儺面上那猙獰的眼孔,死死盯向特展區深處!

玻璃缸在灰敗扭曲的視野中,像一個巨大的、散發著污穢綠光的墓碑。防腐液渾濁不堪。那具龐大的、魚身蛇首六足的標本骨架,在儺面視野下,不再是冰冷的死物!

它周身籠罩著一層極其粘稠、如同活體組織般緩緩脈動的暗綠色光暈!那光暈如同有生命般微微起伏,散發著比老王尸體位置更加濃郁百倍的、混合著古老怨毒與貪婪饑渴的冰冷氣息!

而最恐怖的,是那只保存完好的巨大左眼!

在儺面的凝視下,那只眼球不再是標本!它仿佛重新擁有了生命!眼球表面布滿了細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紅色紋路,如同蛛網般蔓延!瞳孔深處,不再是空洞的黑暗,而是……一片翻騰的、污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墨綠色漩渦!

漩渦的中心,一點針尖大小的、純粹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慘白幽光,正死死地「盯」著我!

「沙沙……沙沙沙……」

那鱗片摩擦般的聲音,就是從那只眼球內部傳出來的!仿佛有什么東西,正試圖從那墨綠色的漩渦深處……爬出來!

9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凍結!我再也無法承受儺面帶來的劇痛和這非人的恐怖景象,猛地抬手,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張沉重冰冷的儺面從臉上撕扯下來!

「噗通!」

面具脫手的瞬間,那股撕裂靈魂般的劇痛和令人窒息的污穢氣息驟然消失。眼前扭曲灰敗的世界瞬間恢復了「正常」。保安室的燈光刺得我雙眼生疼,監控屏幕的微光顯得格外溫暖。我雙腿一軟,靠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冷汗如同小溪般順著額角和脊背流淌下來。

指尖殘留著儺面那粗糙冰冷的觸感,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剛才那短暫而恐怖的「視界」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老王輪廓上蠕動的魚鱗狀驚懼,還有玻璃缸里那只……仿佛活過來的、漩渦翻涌的恐怖魚眼!

那不是幻覺!儺面讓我看到了老王死亡的真相——他是被活活嚇死的!被某種源自冉遺魚標本的、無法理解的恐怖力量,將他的恐懼具象化、凝固成了那層冰冷的鱗片!

還有那只眼睛……它在「看」我!它知道我能「看」到它!

強烈的后怕和一種被深淵凝視的冰冷感讓我渾身發顫。我掙扎著爬起來,踉蹌地撲到保安室的電話機旁,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話筒。必須立刻告訴周正!老王不是簡單的心臟病突發!那魚標本……那魚眼……是活的!是邪物!

「嘟…嘟…嘟…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冰冷的電子女聲重復著。周正的手機打不通。再打他辦公室?值班室?一遍遍的忙音,如同嘲弄。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緊心臟。難道……周正那邊也出事了?

就在這時,保安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帶著一身室外冰冷的雨氣和水汽,一個人影沖了進來。

10

是小楊!周正隊里的那個年輕女警。她的警服外套濕了大半,緊緊貼在身上,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毫無血色,微微顫抖著。那雙原本明亮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瞳孔深處翻涌著一種無法掩飾的、近乎崩潰的驚惶。她看到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幾步沖過來,聲音帶著劇烈的喘息和哭腔:

「陳墨!周隊……周隊他……」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周隊怎么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問。

小楊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她用力吸了幾口氣,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聲音依舊破碎不堪:「下午……下午周隊帶隊去老王租住的城中村排查……重點問了他鄰居和房東……房東提到一個細節,說老王死前……死前大概一周,有天半夜喝醉了,在樓道里發酒瘋,嘴里一直念叨著什么『魚眼睛……跳舞……追著我……跑不掉……』當時房東沒在意,以為他做噩夢說胡話……」

「然后呢?」我追問道,預感越來越強烈。

「周隊……周隊當時聽完,臉色就變了。」小楊的眼神充滿了恐懼,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他立刻讓我去查老王近期的醫療記錄,特別是精神科或者睡眠門診……他自己……他去了老王經常買醉的那個小飯館……說要再問問老板……」

小楊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就在……就在一個小時前……小飯館老板……報警了……」

「老板說……周隊……周隊坐在店里最角落的位置……點了一瓶最便宜的烈酒……老板送酒過去的時候……看見周隊臉色白得像紙……滿頭都是冷汗……手指死死抓著桌子邊緣,指關節都發白了……老板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周隊……周隊猛地抬起頭……」

小楊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看到了極其恐怖的景象:「老板說……周隊當時的眼神……空洞得嚇人……像是……像是被什么東西……把魂兒都抽走了!他死死盯著老板,用一種……一種不像他自己的、干澀嘶啞的聲音問……」

「『你……見過……在魚眼睛里跳舞的女人嗎?』」

「『你見過在魚眼睛里跳舞的女人嗎?』」

11

小楊復述著這句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砸在地上。

保安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窗外雨聲淅瀝,仿佛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板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像被凍僵了。周正……他也「見」到了!甚至可能……已經「夢」到了!

老王臨死前畫下的魚眼跳舞圖,他醉酒后的囈語,他那被具象成冰冷魚鱗的終極恐懼……這一切的源頭,難道就是那個在魚眼反光中無聲狂舞的白影?它在通過夢境……或者說,通過某種無法理解的「恐懼」作為媒介,在獵食?

周正……他現在在哪里?!

「周隊呢?老板報警后呢?!」我急切地追問,聲音因為緊張而嘶啞。

小楊用力抹了一把臉,試圖擦掉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但更多的恐懼從她眼中涌出:「老板嚇壞了,立刻報了警。附近的巡警第一時間趕到……但是……但是店里……已經沒人了!」她急促地喘息著,「周隊的手機掉在桌子底下……錢包還在……人……人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店里的監控……監控壞了!老板說前幾天就壞了,還沒來得及修!」

憑空消失?監控壞了?又是這種詭異的巧合!一股寒意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周正絕不是自己離開的!他一定是被那東西……被那個在魚眼里跳舞的女人……帶走了?或者……他此刻正陷入某種比老王更可怕的境地?

「那飯館在哪里?快帶我去!」我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儺面帶來的劇痛和恐怖景象還歷歷在目,但周正可能還活著!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可能相信我儺面所見的人!

「在……在老城區……青石巷……」小楊被我突然爆發的急切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答。

「走!」我拉開門,冰冷的雨氣和夜色瞬間涌入。

12

警車在雨夜的胤都街道上疾馳,車輪碾過積水,濺起渾濁的水花。紅藍警燈無聲地閃爍,在濕漉漉的街道和兩側沉默的建筑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光影。車廂里彌漫著濕冷的皮革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焦灼。小楊緊握著方向盤,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目光死死盯著前方被雨刮器不斷掃開又覆蓋的模糊道路。

「周隊……周隊下午情緒就很不對……」小楊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哭腔,打破了車內的死寂,「從老王房東那里出來,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很久……我送材料進去的時候,看到他桌上……桌上攤著一張紙……」

我的心猛地一跳:「紙?」

「嗯……」小楊的聲音更低,充滿了恐懼,「是……是證物袋里老王畫的那張魚眼圖的復印件……周隊……周隊用紅筆……在復印件上……也畫了一個……一個跳舞的小人……就在那只魚眼的瞳孔里!畫得……很用力……紙都快劃破了……」

她也看到了!周正不僅「夢」到了,他甚至可能已經預感到……自己就是下一個目標!所以他才會獨自一人去老王買醉的地方,是想在恐懼徹底吞噬自己之前,找到線索?還是……他已經絕望地接受了某種命運?

車子猛地一個急剎,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慣性讓我們身體都狠狠向前一沖。

「到了!就是前面!」小楊指著車窗外一條狹窄、燈光昏暗的小巷口。

青石巷。名副其實。狹窄的巷子地面鋪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在雨水沖刷下泛著濕冷的幽光。兩側是低矮破舊的老式磚木平房,大多門窗緊閉,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昏黃的光暈,在雨夜中顯得格外孤寂。空氣中彌漫著雨水、陳年油煙和垃圾堆特有的酸腐氣味。

巷子深處,一盞在風雨中飄搖的、光線昏黃的白熾燈下,掛著一個褪色發白的破舊招牌——「老張飯館」。招牌下面,停著一輛閃著警燈的警車,兩個穿著雨衣的巡警正站在門口,神情緊張地交談著。

小楊和我拉開車門,頂著冰冷的雨點沖了過去。

「情況怎么樣?」小楊出示證件,語速飛快地問其中一個巡警。

「楊警官!」巡警認出她,立刻匯報,「接到報警后我們第一時間趕到,前后不超過十分鐘!店里沒人,只有這個。」他側身讓開,指向飯館油膩膩的玻璃門內。

透過布滿油污和水汽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空間狹小,只有四五張簡陋的方桌。最里面靠墻的那張桌子旁,椅子被拉開,桌面上放著一瓶打開的高度白酒,旁邊還有一個倒扣著的廉價玻璃杯。桌下的水泥地上,一部黑色的手機靜靜躺著——正是周正的手機!

「老板呢?」我急切地問。

「老板嚇得不輕,在隔壁鄰居家,我們同事陪著。」另一個巡警回答,「他說周隊長大概是一個多小時前進來的,就坐在那個角落,點了那瓶酒。老板送過去,看到周隊狀態很不對勁,滿頭冷汗,眼神直勾勾的,還問了他那句話……老板覺得害怕,借口去后面廚房,其實是溜出去報警了。等我們趕到,前后也就幾分鐘,周隊就不見了!前后門都檢查過,后門是從里面插上的,窗戶也都關著……這人……就像……」巡警咽了口唾沫,沒敢把那個詞說出來。

憑空消失。又是這樣!

「我能進去看看嗎?」我看向小楊。她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對巡警說:「讓他進去,他是博物館的人,也是關鍵線索人。」

推開油膩的玻璃門,一股濃烈的劣質白酒味混合著食物殘渣和油煙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徑直走向最角落那張桌子。小楊和巡警也跟了進來。

桌面油膩發亮。那瓶廉價白酒已經空了小半瓶。倒扣的玻璃杯旁邊,散落著幾粒油炸花生米。一切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失意買醉的普通場景。

但我的目光,卻被桌面上一些細微的痕跡吸引了。

在油污和酒漬之間,靠近桌沿的位置,有幾道非常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劃痕。

那劃痕很新,邊緣銳利,不像是刀叉餐具留下的,也不像是無意剮蹭。它們歪歪扭扭,組合在一起,像是……一個極其潦草、又被刻意涂抹掩蓋的圖案!

我俯下身,湊近了仔細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14

那幾道淺淺的劃痕,依稀能辨認出……一個扭曲的圓圈(代表魚眼?),圓圈里面,幾條凌亂的短線勾勒出一個扭曲的、張開雙臂的小人輪廓!和我在老王更衣柜里發現的那張畫,還有周正在復印件上添上去的小人,如出一轍!

周正!他在極度的恐懼和某種無法自控的狀態下,用手指(很可能是用指甲!)在油膩的桌面上,再次刻下了這個死亡的符號!然后,他又下意識地用衣袖或者什么,慌亂地涂抹了幾下,試圖掩蓋,但終究留下了痕跡!

這絕不是偶然!這圖案……就是那個「跳舞女人」出現的標記!是死亡的預告!

我的視線順著桌面移開,下意識地掃過桌下的地面。周正的手機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手機旁邊,還有一小塊深色的、半凝固的痕跡。

是……油漬?水漬?還是……

我蹲下身,伸出手指,在那塊痕跡邊緣極其小心地沾了一下,湊到眼前。

指尖上,是一抹極其細微的、暗綠色的……粘液?

這粘液……冰涼、滑膩,帶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深海淤泥般的腥氣!

一股強烈的、令人窒息的既視感猛地擊中了我!這粘液……這氣味……和我戴上儺面時,在老王尸體輪廓位置、在那層蠕動的恐懼魚鱗上感受到的污穢氣息……幾乎一模一樣!

是那種力量!是那個東西留下的痕跡!它真的來過!就在這間飯館里!就在周正消失的前后!

「小楊!」我猛地站起身,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變調,「這粘液!快!取樣!送去檢驗!和……和博物館里老王死亡現場的氣味樣本對比!快!」

小楊被我的反應嚇了一跳,但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好!我馬上聯系技術隊!」她立刻掏出手機。

我的目光死死盯著地上那一小灘暗綠色的粘液,又抬頭看向空蕩蕩的座位。周正……他到底被帶去了哪里?他還活著嗎?

15

就在這時,我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我皺了皺眉,在這種時候?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涌上心頭。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電話。

「喂?」

電話那頭,沒有任何人聲。只有一種極其怪異的……「沙沙」聲。

像是……濕漉漉的鱗片在相互摩擦?

又像是……無數細小的氣泡,在粘稠的液體中破裂?

這聲音……太熟悉了!就在幾個小時前,在博物館特展區,當我戴著儺面凝視那只冉遺魚眼球時,聽到的就是這種聲音!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

電話那頭,那詭異的「沙沙」聲持續了幾秒,然后,毫無征兆地,一個極其微弱、如同被水浸泡過般模糊扭曲、卻又帶著一種非人冰冷質感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如同信號不良般,鉆入我的耳膜:

「……眼……睛……看……著……你……」

「……下……一……個……」

「……夢……」

聲音戛然而止。

電話被掛斷了。只剩下忙音。

我僵立在原地,手機還緊緊貼在耳邊,冰冷的塑料外殼硌著皮膚。飯館里昏黃的燈光在油膩的墻壁上投下我僵硬的影子。那濕冷滑膩的「沙沙」聲和最后那句如同詛咒般的低語,還在耳蝸深處回蕩,帶著深海般的寒意。

「……下一個……夢……」

下一個夢到那個跳舞女人的……是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從尾椎骨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像被瞬間凍僵。恐懼如同實質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勒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陳墨?你怎么了?」小楊打完電話,看到我煞白的臉色和僵硬的姿勢,嚇了一跳,「誰的電話?」

我猛地回過神,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幾乎要捏碎手機。喉嚨發干,聲音嘶啞:「……不知道……一個陌生號碼……里面……有怪聲……」我無法向她描述那聲音的詭異,也無法復述那句冰冷的預言。那只會讓她陷入更深的恐慌。

「怪聲?」小楊眉頭緊鎖,職業敏感讓她立刻追問,「內容呢?說了什么?」

「……聽不清……信號很差……像……雜音……」我含糊地搪塞過去,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現在不是解釋這個的時候。我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灘暗綠色的粘液。「技術隊……什么時候到?」

「已經在路上了,最快十五分鐘。」小楊看了一眼時間,臉色依舊凝重,「我已經按你剛才說的,讓他們重點對比氣味和成分。另外,周隊的手機……」她看向地上那部屬于周正的黑色手機,「需要作為重要物證帶走。我通知了隊里,馬上會有專門的技術人員過來處理。」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從隨身的勘查包里取出一個干凈的物證袋和一個鑷子,準備先將周正的手機封裝起來。

就在小楊的鑷子即將觸碰到手機邊緣的剎那——

嗡……嗡……

那部黑色的手機,屏幕驟然亮了起來!

16

幽藍的光映亮了桌下小片潮濕的水泥地。

不是來電,也不是信息。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赫然是……一個正在啟動的、從未見過的詭異 APP圖標!

那圖標極其簡陋,粗糙得如同像素點拼湊而成。畫面主體,就是一只巨大、占據了大半個屏幕的、空洞的魚眼睛!而在那魚眼瞳孔的正中心,一個扭曲的、火柴棍般的小人,雙臂張開,雙腿彎曲,正擺出那個熟悉的、癲狂的跳舞姿勢!

APP的名稱,是幾個歪歪扭扭、如同血滴般暗紅色的數字和字母:

“3:14”

3:14!這個時間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我的大腦!老王監控錄像里噪點出現、魚眼反光中舞女影像浮現的精確時間!老王死亡前一分鐘的死亡倒計時!

這個 APP……它自己啟動了?!

「這……這是什么?」小楊的動作僵在半空,驚疑不定地看著那詭異的圖標,鑷子停在了距離手機幾厘米的地方。出于職業本能,她沒有貿然去觸碰。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亮起的屏幕。

只見那個詭異的魚眼跳舞圖標,在幽藍的屏幕背景上,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

緊接著,圖標下方,緩緩浮現出一行同樣歪歪扭扭、如同用指甲刻上去的暗紅色小字:

【接入中……信號源:胤都博物館-地下二層-生物標本冷庫-B-07】

字跡浮現的瞬間,整個屏幕猛地一暗!

那只魚眼圖標驟然放大,占據了整個屏幕!瞳孔深處,不再是靜止的小人,而是……開始極緩慢、極其僵硬地……扭動起來!手臂抬起,落下,雙腿交替彎曲……動作滯澀,充滿了非人的詭異感!

它在……跳舞!

就在周正的手機屏幕上!

「啊!」小楊低呼一聲,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17

地下二層!生物標本冷庫!B-07!這個編號像閃電一樣劈開我混亂的思緒!

冉遺魚!B-07就是存放冉遺魚主標本備份樣本和部分組織切片的地方!因為主標本太大,為了研究和備份,在制作主標本時,技術部門同時留存了部分器官組織樣本,存放在地下冷庫!這是只有內部少數人才知道的細節!

周正手機上的這個詭異 APP,指向了那里!它……或者說那個力量,它的「信號源」在地下冷庫!它在引導我們過去?!

「走!」我一把抓住還在震驚中的小楊的手臂,聲音因為極度的緊迫而嘶啞變形,「去博物館!地下冷庫!B-07!快!它在那里!周正可能也在那里!」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但一股更強烈的、破釜沉舟的決絕猛地沖了上來。下一個是我?那就來吧!與其在未知的恐懼中等待被吞噬,不如主動去面對那深淵的源頭!周正或許還活著!老王死亡的真相,那個跳舞女人的秘密,就在那個冰冷的 B-07柜子里!

我拉著小楊,不顧外面依舊滂沱的暴雨,一頭沖出了老張飯館那扇油膩的玻璃門。冰冷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下,卻澆不滅心頭那團冰冷的火焰。警車的引擎在雨夜中發出沉悶的嘶吼,輪胎碾過積水,朝著胤都博物館的方向,如同離弦之箭般射入沉沉的雨幕。

目標:地下二層,B-07。深淵的入口,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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