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顯微鏡下那片被染色的微觀戰場,帶來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邃、更令人敬畏的未知。如何區分?如何滅殺?朱辰的問題如同重錘,敲在戴思恭的心口,也敲在了人類面對無形殺手的千年恐懼之上。
戴思恭臉上的狂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和沉重的壓力。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干澀,發不出任何聲音。是啊,看見之后,才是真正戰爭的開始。
朱辰的目光從顯微鏡上移開,望向窗外。應天城的屋宇連綿,但在他的眼中,仿佛看到了更廣闊的疆域,以及在這片疆域上千百年來肆虐無形、收割生命的幽靈——瘟疫。而其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莫過于…
“天花。”朱辰緩緩吐出兩個字。
戴思恭身體猛地一顫,臉上瞬間血色盡褪,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怕的詛咒。作為太醫,他太清楚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高燒、皰疹、膿瘡、死亡…以及即便僥幸存活,那滿臉滿身的、比鬼還可怕的瘢痕(麻子)!一村一寨地死絕!一城一地地哀鴻!這是懸在整個大明、乃至整個漢民族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無解的噩夢!
“先生…為何突然提及此…此絕癥?”戴思恭的聲音都在發抖。
“因為它在所有瘟疫中,最典型,也…最有可能被預防。”朱辰語出驚人!
“預防?!”戴思恭失聲驚呼,仿佛聽到了最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先生!天花乃天刑!乃癘氣!觸之即染,染之多亡!如何能防?!除非…除非隔絕于世!”
“隔絕?那是下策,亦是死策。”朱辰搖頭,目光銳利如刀,“我問你,民間是否有‘人痘’之法?取天花痂粉吹入小兒鼻內,或以此漿液劃痕接種于臂,意圖引發輕微病癥,從而獲得免疫?”
戴思恭一愣,隨即面色更加凝重:“確有…此法古已有之,但…兇險萬分!十人之中,至少一二人會因此真染上天花,重癥而亡!且此法所獲免疫并非萬全,仍有突破之險!故而雖有其法,卻鮮有醫者敢輕易施用,百姓更是視若畏途!此法…實乃以命搏命,無奈之下策耳!”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對這種方法的忌憚和無奈。
“那就換一種‘毒’!”朱辰斬釘截鐵,【寰宇知識圖譜】瞬間激活,關于牛痘接種法的原理、歷史、操作細節清晰呈現!
“人痘兇險,是因所用乃‘人天花病毒’,毒力過強!但,天地造化,相生相克!”朱辰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天機的自信,“有一種痘,生于牛身,名曰‘牛痘’!”
“牛痘?”戴思恭茫然,他從未聽說過。
“不錯!”朱辰開始詳細講解,語速不快,卻每一個字都砸在戴思恭的心坎上,“牛痘病毒,與人天花病毒同源,形態相似,然其毒力…卻遠弱于人天花!”
“擠奶婦、牧牛人,若手上有傷,接觸病牛痘漿,便會感染此‘牛痘’。其癥輕微,不過局部幾顆皰疹,低熱數日便可自愈,幾無性命之憂。”
關鍵來了!朱辰目光灼灼:“然,奇妙之處在于!凡感染過牛痘而痊愈者…其身便會對人天花,產生…免疫力!終生再不懼天花侵害!”
“以毒攻毒,以弱毒克強毒!”朱辰一字一頓,如同宣告神諭,“此乃‘牛痘接種法’!取那感染牛痘之牛身上的痘漿,以此漿液,輕輕劃破健康人臂皮膚,種入其中!”
“其人便會感染牛痘,出現輕微癥狀,旋即痊愈。自此之后,其人便如同身經百戰之老兵,體內自有雄兵,可御天花于國門之外!安全有效,遠超兇險萬分之‘人痘’!”
這一番話,如同九天驚雷,連續轟擊在戴思恭的腦海之中!
牛痘?弱病毒?交叉免疫?接種?
每一個概念都遠遠超出了他這個時代最頂尖醫者的認知范疇!這已經不是醫術了,這簡直是…仙法!是竊取天地造化,逆轉生死輪回的權柄!
戴思恭呆立當場,渾身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瞬間冰冷下去。他臉色變幻不定,震驚、懷疑、難以置信、卻又有一絲被巨大希望灼燒的狂熱!
這太顛覆了!太不可思議了!若真如此…那天花還是絕癥嗎?那每年因天花而死去的萬千嬰童、壯年…豈不是…
他不敢想下去!心跳如擂鼓!
“先…先生…此言…當真?!”戴思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他不是不信朱辰,而是這事實在太過駭人聽聞!關乎無數人命!
“千真萬確。”朱辰語氣平淡,卻蘊含著無可置疑的力量,“此乃海外先賢遺留之瑰寶,經我驗證,其理確鑿。”
撲通!
戴思恭直接跪下了!不是跪朱辰,而是跪這足以改天換地、拯救億萬蒼生的無上妙法!
“若…若果真如此…先生功德,堪比神農再生,女媧補天!!”他激動得熱淚盈眶,身體都在顫抖。
但緊接著,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他面前。理論有了,如何實踐?誰來第一個嘗試?
戴思恭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作為醫者,作為第一個窺見這微觀世界、聽聞這無上妙法的人,他責無旁貸!
“先生!”戴思恭深吸一口氣,眼神堅定無比,“請您…為您所說的‘牛痘漿液’!學生…愿為第一個受種之人!”
他要用自己的身體,來驗證這驚世駭俗的理論!若有風險,他愿一力承當!若真成功…那便是開辟了新天地!
朱辰看著他那混合著恐懼與堅定、近乎殉道者般的眼神,心中亦是一動。這才是真正的醫者仁心。
“好!”朱辰沒有勸阻,“你我一同尋找病牛,取漿驗證!”
…
事情很快上報給了朱元璋。老朱的反應先是極度震驚和懷疑,給活人種牛身上的痘?這朱辰莫不是瘋了?但鑒于朱辰過往種種神跡,尤其是剛剛那神鬼莫測的“化學破案”手段,他咬著牙,壓下了質疑,選擇了有限度的信任和支持。他下旨嚴密監控,并提供一切所需資源,但前提是——絕不可讓朱辰本人涉險!
尋找病牛并不難,京師周邊牧場很快上報了類似病例。
朱辰親自帶隊,在戴思恭和一群戰戰兢兢的太醫、護衛的陪同下,找到了一頭乳房部位長有典型牛痘皰疹的母牛。
按照【知識圖譜】的指導,朱辰親自操作(戴思恭堅決要求在一旁學習記錄):用高度蒸餾酒擦拭皰疹區域,然后用一根經過沸水反復煮過、又在火焰上灼燒冷卻的細銀針(找不到更合適的,銀針相對潔凈),小心地刺破一顆成熟飽滿的皰疹,吸取了少量清亮或微濁的漿液。
整個過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如同在進行一場神圣而危險的儀式。
回到格物院特設的隔離觀察室。
戴思恭深吸一口氣,挽起左臂衣袖,露出上臂三角肌處的皮膚。他已用酒精反復擦拭消毒。
朱辰手持那根沾有牛痘漿液的銀針。
“思恭,最后問你一次,現在后悔,還來得及。”朱辰沉聲道。
“學生…無悔!”戴思恭閉上眼,牙關緊咬。
朱辰不再多言,用針尖在他手臂皮膚上快速地、輕輕地劃了一道長約兩分(約6-7毫米)的淺痕,見血但不深。然后將針尖上剩余的漿液仔細涂抹在劃痕處。
“好了。接下來,便是等待。”
戴思恭只覺得手臂被劃處有一絲輕微的刺痛和涼意,想象中的劇痛或恐怖并未發生。他睜開眼,看著那細細的、滲著微小血珠的劃痕,仿佛不敢相信,對抗天花這頭洪荒巨獸的戰役,就以如此…平淡無奇的方式開始了。
接下來的幾天,戴思恭被嚴格隔離觀察。他心情忐忑,每日仔細感受身體的變化。
第二天,劃痕處開始微微發紅,有些癢。
第三天,局部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硬硬的丘疹。
第四天,丘疹變成了一個明亮的小水皰,周圍有紅暈。他感覺自己似乎有些輕微的發熱,有些乏力,但程度很輕,甚至不影響他看書記錄。
第五天,水皰開始變得渾濁,形成膿皰。低熱依舊,但完全在可承受范圍內。
第六、七天,膿皰開始干燥、結痂。
第十天左右,痂皮脫落,留下一個淡淡的、小小的瘢痕。
整個過程,除了幾天輕微的類似感冒的不適,再無其他!遠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種疾病的癥狀都要輕微!
戴思恭欣喜若狂!這癥狀,與朱辰描述的“牛痘”輕微反應完全一致!
但,這就能證明對天花免疫了嗎?還需要最關鍵的驗證!
這一次,沒等戴思恭再次請命,朱辰已經請示了朱元璋。老朱雖然覺得這事兒透著邪性,但戴思恭安然無恙的結果讓他心思活絡了起來。他大手一揮,從死牢里提了十名身體強健、確認未曾感染過天花的死囚!
條件很簡單:自愿接受這“牛痘接種”,若成功后能再經受住“人痘”攻擊而不發病,便赦免其死罪!若失敗…那也是死得其所。
面對生的希望,死囚們幾乎搶著報名!
同樣的流程再次重復。十名死囚,全部成功接種牛痘,經歷了與戴思恭幾乎完全一樣的輕微過程后痊愈。
緊接著,就是終極考驗——挑戰人痘!
太醫署取來了少量保存的、毒力經過一定程度減弱(傳統人痘法處理過的)的天花痂粉,以吹鼻法接種于這十名已種牛痘的死囚,以及另外十名未種牛痘、同樣健康的死囚(作為對照組)!
結果,震撼了所有知情人!
那十名未種牛痘的對照組,在接種人痘后,陸續出現了明顯的天花癥狀!高燒、出疹…雖因痘苗毒力較弱及太醫全力救治未死,但過程兇險,且注定留下麻臉!
而那十名預先接種了牛痘的死囚…安然無恙!
最多只有一兩人有極其輕微的不適,連疹子都沒出幾個,便輕松度過!與對照組的慘狀形成天壤之別!
免疫!真的免疫了!
消息嚴格保密,但參與其中的太醫、獄卒、以及朱元璋派來的密探,全都驚呆了!
這已非醫術,簡直是仙術!是憑空造出了一副抵御天花這頭惡鬼的金剛不壞之身!
戴思恭得知結果后,在自己隔離的房間內,對著格物院的方向,長跪不起,泣不成聲。他見證并參與了一個神跡!一個足以改變人族命運的神跡!
詳細的奏報,以最加密的方式,擺在了朱元璋的御案上。
奉天殿內,燈火通明。
朱元璋獨自一人,拿著那份薄薄卻重逾千鈞的奏報,反復看了三遍。每一個字他都認識,連在一起敘述的事情,卻讓他覺得如同在看神話傳說。
他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紙張在他指尖簌簌作響。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瘋狂的光芒!那光芒中,有震撼,有狂喜,有難以置信,更有一種…仿佛看到了千古帝業永固、大明江山再無此劫的極致渴望!
“天花…”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而顫抖,帶著一種穿越了千百年恐懼后終于看到曙光的戰栗,“我漢家兒郎…千百年的噩夢…十室九空的慘劇…竟真能防?!竟真能…防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