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小時候寫作文的標配開頭,像刻在腦子里的模子,提筆就來。那時哪懂得什么叫時間?只覺得日子慢得磨人,像蝸牛拖著粘稠的涎液,在無垠的沙地上爬行,每一寸挪移都清晰可辨。每天兩點一線,鐵打不動地往返于那座紅磚白瓦的鄉村小學和那個被楊樹環繞的農家小院之間。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頭頂一方被電線分割的天空,和腳下這條被無數雙布鞋磨得發亮的土路。最大的冒險,不過是放學后繞遠一點,去河邊看看被水流沖刷得光滑的鵝卵石,或是偷偷爬上誰家的草垛,望一望遠處更廣闊的田野,想象著地平線后面藏著什么。
一晃,二十多年了。時間這東西,小時候嫌它慢得像停滯的河,如今卻湍急得抓不住一朵浪花。坐在城市鋼筋水泥的格子里,窗外是永不停歇的車流聲浪,突然就覺得胸腔里憋悶得慌,像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想寫點東西,不然真對不起這點……咳,“無處安放的才華”?這詞兒說出來自己都想笑,帶著點窮酸文人的自嘲和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寫點什么呢?一篇“小作文”?不,絕不。這兩個字簡直是我的童年陰影。從小到大,為了應付那些命題作文,為了堆砌老師喜歡的華麗辭藻,為了湊夠那該死的八百字,快把我寫吐了。一提筆,腦子里就條件反射般涌出成堆的段落模板、名人名言、開頭結尾的萬能公式,像一層油膩的薄膜糊住了真心。
算了,去他的規矩。就隨便寫寫吧,像對著一個多年未見、可以掏心窩子的老友絮叨。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詞藻,也不列什么一二三的大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就想說說那段……關于失去的往事。那些散落在時光縫隙里的碎片,硌在記憶深處,總在不經意間隱隱作痛。閑話少敘,故事開始。
老家在那片一望無際的蘇北平原上。天高地闊,視野能一直延伸到模糊的地平線。附近沒山,連個像樣的土丘都看不見,唯一的起伏是風吹過麥浪的波紋。屋后不遠,安靜地淌著一條小河,不知源頭,不問歸處,人們都叫它“柳葉河”。河水不深,清澈見底,夏天是孩子們的樂園,冬天則像一條凝固的玉帶。大概鄉下都這樣吧,安靜,緩慢,帶著泥土和莊稼的氣息。童年像一幅褪了色的年畫,色彩模糊,但輪廓清晰。那時,村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只有一個,叫鐵蛋。我倆像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整天在村子里瘋跑。上樹掏鳥窩,下河摸泥鰍,鉆進玉米地里捉迷藏,在打谷場上用麥秸堆砌想象中的城堡。要是你那時傍晚來,準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喊聲,看見兩個灰頭土臉、被各自大人揪著耳朵拎回家的身影,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也把大人的呵斥聲染上一層溫暖的橘黃。那就是我們,不知憂愁為何物的野小子。
就這么玩著鬧著,像兩棵并排生長的小樹。一起上了村里的育紅班(我們那管幼兒園叫這個),一起背著小書包進了村小,又一起升入了離家幾里地的鄉初中。日子像村口那架老水車,吱吱呀呀地轉著,平淡卻也安穩。上了初中,世界似乎打開了一點點。就在那時,教育局像突然想起我們這群鄉下孩子似的,下了道禁令:嚴禁老師在校外開設補習班。風聲很緊,處罰嚴厲。可這禁令像打在棉花上的拳頭,悶悶的,沒什么實際力道。家長們的焦慮像野草一樣瘋長——畢竟你不補他補,總有人補。補了的,似乎總能比別人多懂那么一點兒“東西”,在月考排名上悄悄挪前幾名。于是,補習班轉入地下,像秘密接頭。地點有時在老師家昏暗的里屋,有時在某個同學家寬敞的堂屋,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燈光昏黃,空氣中彌漫著粉筆灰和緊張的氣息。
說起這個,倒真不是抱怨。相反,我心底里是喜歡去補習的。不是因為熱愛學習,而是因為……孤獨。放學后,鐵蛋去了鄰村的親戚家寄住,村子里又只剩下我一個半大孩子。空蕩蕩的家,父母離異后各自奔波,常常只有我一個人對著冰冷的灶臺和墻壁。補習班晚上結束,通常已是八九點鐘,鄉村的夜黑得純粹,星星卻亮得驚人。正是這夜歸的路途,成了我那蒼白青春里一抹難得的亮色。因為有人陪我一起走那段回家的夜路。穿過寂靜的田野,聽著蟲鳴蛙唱,踩著被露水打濕的草徑。黑暗放大了腳步聲,也拉近了某種難以言說的親近感。
想到這兒,對著電腦屏幕,我又無聲地笑了。笑得……或許有點“傻氣”?因為記憶的閘門猛地被撞開,那個每晚陪我回家的人影清晰地浮現出來。不是鐵蛋,是她。鄰村的一個女孩,叫小娟。圓臉,扎著馬尾,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星光。
初中那會兒,可能就我這么遲鈍地覺得?總覺得班上的女生像一夜之間拔高的春筍,忽然就比我們這群毛頭小子成熟穩重許多。她們開始在意穿著打扮,說話輕聲細語,眼神里藏著我們看不懂的心思。我對什么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世界。只覺得和小娟一起走夜路,是件頂頂好的事。有人能在路上聊聊天,斗斗嘴,分享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細碎心情,驅散黑夜和獨行的寂寥,這就夠了。
聊什么呢?海闊天空,漫無邊際。聊當天數學老師講的那道變態的幾何題,誰誰誰又挨了批評;聊班上誰和誰傳了小紙條,被眼尖的班長發現了;聊晚飯她家吃了香噴噴的韭菜盒子,我家只有中午的剩面條;聊明天體育課希望能自由活動,好去搶占那個破舊的籃球架……話題瑣碎得像沙灘上的貝殼,俯拾即是。晚風清涼,吹動路邊的玉米葉子沙沙作響,像為我們伴奏。蟲鳴是天然的背景音。腳下的土路坑坑洼洼,卻走得格外踏實。日子簡單得泛著光,純粹透明,像柳葉河清晨的河水。現在想起來,印象最深的還是她那張嬌憨的圓臉。每次爭論個什么,我說歪理把她噎住了,她就氣鼓鼓地一跺腳,把臉扭到一邊去,小嘴撅得老高,真能掛個油瓶。月光灑在她臉上,能看到細小的絨毛,帶著少女特有的鮮活生氣。然而,關于她最清晰、也最讓我心頭一刺的畫面,卻永遠定格在了中考放榜后的那個黃昏。
成績揭曉,她如愿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重點高中,一高。而我,成績平平,只能等待未知的命運分配。離別的氣氛像夏日暴雨前的悶熱,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在她家村口的老槐樹下,我們最后一次“順路”。
“喂,”她先開口,聲音有點啞,低著頭用腳尖碾著地上的土坷垃,“我…我去一高了。”停頓了很久,久到我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才接著說:“以后……晚上放學,沒人陪你走這段夜路了。你自己……可別迷路啊。”她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個輕松的笑,眼圈卻微微泛紅。
我心口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捶了一下,又悶又疼。強烈的自尊和少年人笨拙的掩飾本能瞬間涌上來,我故意揚起聲調,裝作滿不在乎:“切!誰要你操心!好好過,別讓人看扁了。我一個人……走夜路也挺好!”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故作輕松的語氣聽起來那么假,那么刺耳。
她果然笑了,但那笑容像一張脆弱的面具,勉強掛在臉上,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夕陽的金輝灑在她身上,卻驅不散那份離別的黯淡。“嗯……那我走了。”她轉身,快步離開。我愣了一下,回過神來,轉頭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可鬼使神差地,在她走出十幾步后,我猛地回頭望去——她哪里是在走?分明是在跑!瘦小的肩膀微微聳動,馬尾辮在身后慌亂地甩動,背影在夕陽的逆光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被蜿蜒的土路和茂密的莊稼徹底吞沒,消失在一片金紅色的光芒里。
那時我天真又固執地以為,這種撕扯般的告別,人生經歷一次就足夠了。后來才在跌跌撞撞中明白,命運早已冷眼旁觀,為我鋪好了既定的軌道,離別只是其中一道必經的坎。
中考失利,分數尷尬地懸在錄取線的邊緣。幾經周折,勉強進了縣城一家口碑平平的技校,學一個聽起來還算實用的機電維修。通知書拿到手,薄薄的一張紙,卻重得墜手。我知道,父母離異后,各自有了新的生活重心和家庭,那個曾經充滿煙火氣的“家”,早已名存實亡。那條名為“回家”的路,從此只會更加空曠冷清,只剩下四壁回音和年久失修的灶臺。
技校的生活,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畫。氛圍松散得近乎懈怠。老師講課照本宣科,臺下睡倒一片。成績好壞似乎真的無關緊要,及格萬歲是普遍真理。抽煙、打游戲、談論些膚淺的時髦話題是課間主流。我能在這片渾濁的“水域”里,盡力保持一點清醒,按自己模糊的想法看點雜書,對著冰冷的機床琢磨點原理,而不是徹底隨波逐流,沉溺于牌桌和網絡游戲,已經覺得自己做得“已屬不易”,甚至帶著點不合時宜的清高。
離家遠,只能住校。六人一間的宿舍,擁擠嘈雜,混合著汗味、泡面味和劣質洗發水的味道。班上除了零星幾個家在縣城的走讀生,基本都蝸居在這幾棟灰撲撲的宿舍樓里。學校有強制性的晚自習,通常到九點。下課鈴一響,人群涌出教室,融入沉沉的夜色里。我和同桌——一個叫林薇的女孩,總習慣性地一起離開燈火通明的教學樓。穿過空曠的操場,走到宿舍區入口的岔路。然后,像被一道無形的線劃分開,她沉默地轉向左邊通往女生樓的小徑,我則拐向右邊男生樓的方向。兩個方向,兩個世界。
我們真正的交集,始于一個深秋的夜晚。晚自習后,天氣驟然轉冷,寒風像小刀子。那時我已習慣獨處,在喧鬧的教室里也能筑起一道無形的墻。表面和同學插科打諢,說說笑笑,仿佛融入得毫無破綻。但心里卻像明鏡似的清楚,孤獨像一條冰冷的蛇,早已纏緊了我的心臟,成了甩不掉的影子。總在害怕,怕這無邊無際的空洞感,怕融入不了人群的格格不入,怕未來像濃霧般看不真切,更怕心底那個因家庭殘缺而滋生的、巨大的自卑黑洞。說不清具體怕什么,只是一種彌漫性的、無所不在的恐慌。
從教學樓回男生宿舍,必須經過一座橫跨校內景觀渠的石橋。橋不長,卻是我每晚的“鬼門關”。橋兩邊的垂柳栽得很密,枝條在夜色里張牙舞爪。晚風稍大一點,吹過柳葉,“唰唰唰”地響成一片,像無數人在黑暗中竊竊私語,又像有什么東西在枝葉間快速穿行。更要命的是橋上那幾盞路燈,不知服役了多少年,燈罩蒙著厚厚的灰塵,燈泡接觸不良,忽明忽滅,像垂死之人掙扎著眨動的眼睛。慘白的光暈斷斷續續地投射下來,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每次經過,我都頭皮發麻,后背發涼,低著頭,屏住呼吸,幾乎是用百米沖刺的速度狼狽地跑過去。過了橋,噩夢并未結束。通往宿舍樓還有一小段林蔭路,路燈更加稀疏,燈光微弱得像風中殘燭,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熄滅,將人拋入絕對的黑暗。就在這昏昧不明的光暈邊緣,我總忍不住幻想,在那搖曳的樹影深處,站著一個青面獠牙、長發覆面的女鬼,正伸著枯爪,等著把我這個落單的倒霉蛋拖走,扒皮抽筋,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扯遠了。說回那個夜晚。白天在冰冷的車間實習,穿著單薄的工作服,著了涼。到了晚自習,渾身像散了架,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疼,腦袋昏沉得像灌滿了鉛。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鈴響,整個人蔫得像霜打的茄子,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幾乎耗盡。林薇照例抱著書在教室門口等我,身影在走廊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有些模糊。我強撐著站起來,腳步虛浮地挪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頭疼得像要裂開,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看我臉色煞白,走路搖搖晃晃,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虛虛地扶住我的胳膊肘,低聲問:“你怎么了?臉色這么差?”
我們走得很慢,比平時慢得多。夜風似乎更冷了,吹在滾燙的臉上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終于走到了那座通往“地獄”的橋。過了橋,就是那段讓我魂飛魄散的林蔭路。昏黃、閃爍的路燈光芒在前方詭異地跳躍。就在踏上小路入口的瞬間,我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釘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心臟狂跳得要沖出喉嚨。瞳孔因恐懼而放大——就在那熟悉的、明明滅滅的燈光下,那搖曳婆娑的樹影里,竟真真切切地幻化出幢幢鬼影!有的在陰影里咧開嘴無聲地陰笑,露出森森白牙;有的黑洞洞的眼眶像深不見底的井,無聲地張開巨口;還有的肢體僵硬扭曲,像提線木偶般機械地向我招手,散發著不祥的誘惑……它們密密麻麻,塞滿了前方的路,等著我自投羅網!
“不能走……不能過去!他們在前面!好多……換條路!換條路吧!”我猛地轉過頭,死死抓住林薇的手臂,聲音嘶啞變形,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哭腔和絕望的哀求。指尖冰涼,力道大得可能掐疼了她。
林薇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和扭曲的表情徹底嚇懵了。她順著我驚恐的目光看向前方,那里只有熟悉的路燈、樹影和空蕩蕩的小路。她愣在原地好幾秒,大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驚愕。好一會兒,她才猛地反應過來,掙脫我的手(或許是我自己松開了),迅速抬手探了探我的額頭。滾燙的觸感讓她像被烙鐵燙到一樣驚呼著縮回手:“好燙!你發燒了!”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尖銳。
我那時腦子已經燒成了一鍋滾燙的漿糊。理智被高溫蒸發殆盡,只剩下無邊無際、洶涌澎湃的恐懼感,像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搖搖欲墜的堤壩,眼看就要將我徹底吞噬、淹沒。我感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下一秒就要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看我眼神渙散、渾身顫抖、冷汗浸透了鬢角的迷糊樣子,林薇臉上的驚愕漸漸被一種混雜著擔憂和決斷的神情取代。她沒再說什么勸慰或質疑的話,甚至沒再試圖解釋前面什么都沒有。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做了一件讓我在往后無數個夜里回想起來都心頭震顫的事——她直接伸出手,堅定地、牢牢地握住了我那只冰冷、濕滑、冷汗涔涔的手!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瞬間從她柔軟溫熱的掌心傳來,沿著我冰冷的胳膊,像一道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電流,直擊我幾乎凍僵的心臟。那暖意并不熾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定的力量,硬生生地驅散了一絲侵入骨髓的刺骨寒意和瀕死的恐懼。迷迷糊糊中,感覺她牽著我,像牽著一個迷路的、驚魂未定的小孩,一步一步,穩穩地向前走去。她的步伐不快,卻異常堅定。她甚至微微側身,走在了靠向我幻想中“鬼影”較多的一側,像一道無聲的屏障。那掌心的溫度,竟真的像一道散發著微光的護身符,在無邊的心魔幻境中,為我開辟出一條狹窄卻真實的安全通道。那些猙獰的幻象在觸及這微弱卻溫暖的光芒時,似乎瑟縮了一下,變得模糊不清。她就這樣牽著我,走過那段平時只需幾秒沖刺、此刻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的恐怖之路,一直把我送到男生宿舍樓那扇散發著劣質油漆味的鐵門口。我像虛脫般靠在冰冷的門框上,意識模糊。她松開手,對我露出一個安撫的、帶著疲憊的笑容,輕輕揮了揮手。我腳步踉蹌地慢慢挪進樓門,在即將消失在樓梯拐角時,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她還站在原地,隔著門玻璃,靜靜地望著我,確認我安全上樓后,才轉身,獨自走進女生樓方向的黑暗里。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那么單薄,卻又那么可靠。
那一晚,我回到擁擠嘈雜的宿舍,連洗漱的力氣都沒有,倒頭便陷入了昏睡。身體累極了,意識像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海。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一個荒誕又絕望的念頭閃過:如果真的被鬼抓走了,也好,就不用再這樣疲憊、孤獨、看不到希望地活著了。人啊,在病弱和脆弱時,念頭真是無奈又卑微。
后來,林薇再沒提過那晚的事。仿佛那個驚恐失措的我和那個牽著我走過黑暗的她,只是夢境中的碎片。但有些東西,一旦開始,就再也回不去了。從此以后,每晚下了晚自習,走出教學樓,她都會極其自然地、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地牽起我的手。沒有詢問,沒有羞澀的試探,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程序。一開始我還有些僵硬不自在,手心會緊張得冒汗。漸漸地,我也習慣了這份沉甸甸的、帶著體溫的陪伴。她的手總是溫暖干燥,握得并不緊,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我們很少說話,只是沉默地并肩走著,穿過忽明忽暗的橋,走過那截不再那么恐怖的林蔭路,聽著彼此的腳步聲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這份沉默的牽手,成了技校三年灰暗底色上,一道恒定而溫暖的微光。
時間從不為誰停留,也從不會因為誰的眷戀而放慢腳步。高中(技校)三年,像一場疾馳而過的風,呼嘯著卷走了所有的晨昏。畢業的鐘聲無可避免地敲響了。離校前的最后一晚,空氣中彌漫著離愁別緒和一種莫名的躁動。晚自習早已名存實亡,教室里空空蕩蕩。我和林薇,像過去的千百個夜晚一樣,默契地走出教學樓,踏上了那條走過無數遍的回宿舍的小路。路還是那條路,橋還是那座橋,柳樹依舊在夜風中“唰唰”作響,路燈依舊忽明忽滅。但今晚的氣氛,卻沉重得像凝固的鉛塊。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同行了。
沉默地走了很長一段,離宿舍樓越來越近,離別的時刻越來越近。就在快到那個熟悉的岔路口時,她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面對著我。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到她清晰得有些發顫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你覺得……我好看嗎?”
我一愣,完全沒預料到這個突兀的問題。黑暗中,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回答:“好看啊,怎么不好看?”聲音干巴巴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那你怎么……”她立刻追問,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急切,像急于抓住什么即將溜走的東西,又像在質問我一個心照不宣的事實。
她的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我刻意回避的心門。借著遠處微弱的路燈光和月光,我第一次在這樣近的距離、帶著某種審視的意味,真正看清了她的臉。昏暗中,那張臉的輪廓褪去了少女的圓潤,顯露出清晰的線條,精致而生動。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里依然明亮,清晰地映著我模糊的影子,像兩泓深潭。身姿挺拔,帶著少女向成人過渡的柔韌曲線,洋溢著青春特有的、飽滿的生機與活力——是那種即使在昏暗中也無法忽視的、讓人心頭發緊的美好。
可理智的閘門和骨子里的自卑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回涌。我扯了扯嘴角,試圖用一個輕松的笑容掩飾內心的波瀾:“我怎么了?你確實很好看,這點毋庸置疑。我也……大概知道你的意思……”我的聲音有些發飄。
“那你為什么!”她猛地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受傷的憤怒和孤注一擲的勇氣。她向前逼近一步,仿佛要把那個躲躲閃閃的答案從我喉嚨里硬生生地拽出來,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帶著溫熱的、委屈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
那一刻,我知道再也無法回避了。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酸又澀。我拉著她在路邊冰涼的水泥石階上坐下。夜風吹過,帶著離別的涼意。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那個我從未對任何人完整提起過的背景:破碎的家庭,早早離異的父母,各自為生計奔波無暇顧及我的童年和少年,那份深入骨髓的漂泊感和“我不配擁有美好”的自卑。我的聲音低沉而平緩,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卻掩不住字里行間的冰冷底色。
她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等我講完,沉默在夜色中蔓延了幾秒。她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帶著點倔強的反駁:“那又怎樣?這又不妨礙什么!那是你父母的事,不是你!”她的聲音很堅定,試圖斬斷我自縛的繩索。“是我不想。”沉默片刻,這句話像一顆冰冷的石子,不受控制地從我干澀的喉嚨里滑了出來,砸在寂靜的夜里,顯得那么生硬,那么殘酷。“你……值得更好的。你配得上更光明的前途,更完整的家庭,更……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不是和我這樣的人,捆綁在一個看不到希望的未來里。”我把目光投向遠處無盡的黑暗,不敢再看她。
她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像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人,又像被這句自以為是的話狠狠刺傷了。驚異、難以置信、受傷的情緒在她臉上交織,最終化為一種深沉的哀傷。那一刻,我感覺說話的不是我,是靈魂深處那個蜷縮在角落、自怨自艾的自卑影子在低語,它操控著我的嘴巴,說出了最傷人也最懦弱的借口。
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器。不敢再看她的表情,只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場面。“我……回去了。”聲音低啞。她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沉默地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一動不動,像一塊失去了溫度的石頭,融進濃重的夜色里。
我剛走出兩步,身后突然爆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喝:
“你個混蛋!”
話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身后襲來!她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幾步沖上來,一把狠狠揪住我的衣領!力道之大,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被迫踉蹌著轉過身,抬頭面對她。月光和微弱的路燈光勾勒出她激動的輪廓。我撞進她眼底翻騰的熊熊怒火,那火焰幾乎要灼傷我。但更讓我心驚的,是火焰深處那抹深藏的、濃得化不開的、令人心碎的哀傷和絕望。那哀傷像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偽裝。
“我不要聽你的理由!那些都是狗屁!”她幾乎是嘶喊著,聲音帶著哭腔,像要把積壓了三年的委屈和不甘全部傾瀉出來。然后,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下定了某種悲壯的決心,她猛地踮起腳尖,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不容拒絕的力道,吻了上來!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僵硬得像塊木頭。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唇上傳來陌生而柔軟的觸感,帶著她滾燙的氣息和咸澀的淚水味道。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盯著我近在咫尺的瞳孔,里面燃燒著憤怒、悲傷,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執著,仿佛在確認我是否真的如此鐵石心腸。
時間仿佛凝固了。被她眼底那份濃烈而絕望的情感擊中,我緊繃的神經和身體,竟在她的注視下,不可思議地、一點一點地慢慢松弛下來。一種巨大的疲憊和更深的愧疚感淹沒了我。我認命般地,緩緩閉上了眼睛。黑暗隔絕了視線,唇上的觸感卻更加清晰。她似乎惱恨于我的被動和“屈服”,泄憤似的,用牙齒在我微微干裂的下唇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輕微的刺痛感讓我無奈地睜開眼。昏暗中,只見她臉上早已飛起兩片無法掩飾的紅霞,一直蔓延到耳根。
這個帶著淚水和憤怒的吻,不知持續了多久。當唇瓣終于分開,冰冷的空氣重新涌入,我聽到自己聲音發虛,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為什么……?”心里堵得像塞滿了浸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濕又冷。強烈的自我厭惡感將我淹沒,覺得自己真是個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混蛋。
她微微喘息著,抬手用力抹了一下眼睛,甩掉淚珠。然后,她竟然對著我,揚起一個帶著淚痕的、狡黠又凄楚的笑容,像暗夜里驟然綻放又迅速凋零的花:
“我要你永遠記得我。我也要記住今晚,記住這個吻,記住你這個‘混蛋’!”她的聲音帶著哽咽,眼底卻閃爍著一種近乎固執的決絕光芒。我一怔,像被這句話的力道釘在了原地。
不等我反應,她已若無其事地、甚至帶著點刻意輕松的意味,再次牽起我那只依舊冰涼的手。手指穿過我的指縫,十指相扣,握得比平時更緊,仿佛要將某種印記烙進我皮膚里。
“走吧,混蛋。”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過去無數個平淡的夜晚一樣,她在我身邊,我們繼續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風依舊,柳葉依舊沙沙作響,路燈依舊明明滅滅。只是腳下這條路,從未像今晚這般漫長,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心事和沉重的離別上,無聲地丈量著青春最后的余燼。
現在想來,她確實如愿了。我從未忘記她。直到今天,在無數個寂靜的深夜或喧囂的白晝間隙,那個夜晚的情景,她眼底翻騰的怒火和深藏其下的、令人窒息的哀傷,依然會毫無預兆地浮現,清晰如昨。那抹哀傷像深海的漩渦,輕易就能將我吞沒,拖入冰冷刺骨的回憶之海。高中畢業,我們如同兩條交叉后必然分開的線,天各一方。她決絕地換了所有的聯系方式,QQ、手機號,甚至可能搬了家,像要徹底抹去這段讓她心碎又或許讓她感到羞恥的痕跡。她或許高估了我的勇氣——我根本沒有勇氣,也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再去打擾她可能早已平靜下來的生活。那聲“混蛋”成了最后的判詞,也成了我心上的一道封印。
直到多年后的某天,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后。手機屏幕毫無預兆地亮起,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靜靜地躺在收件箱里,沒有任何稱呼和寒暄。下面附著幾張照片。照片里的她,站在陽光明媚的海邊,或是充滿異域風情的街頭,笑容燦爛明媚,眼神清澈自信,比記憶中那個倔強的少女更加光彩照人,渾身散發著成熟與自由的氣息。歲月似乎格外優待她。
短信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卻像一把淬了冰又裹著蜜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時光的壁壘:
“我好看嗎,混蛋。”
看著屏幕上那明媚的笑靨和這行熟悉的、帶著刺的問候,鼻子猛地一酸。滾燙的眼淚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模糊了她的笑容,也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怎么會不好看呢?那個在黑暗中毫不猶豫牽起我冰冷顫抖的手的女孩,那個用倔強和憤怒照亮我整個晦澀青春的女孩,那個被我親手推開卻依然在記憶中熠熠生輝的女孩……
從斬妖除魔開始長生不死
消耗壽元灌注武學,可無限進行推演。沈儀凡人之軀,壽數不過百年,所幸可以通過斬殺妖魔獲取對方剩余壽元。在邪祟遍地的亂世中亮出長刀,讓這群活了千百年的生靈肝膽俱裂!從【鷹爪功】到【八荒裂天手】,從【伏魔拳】到【金身鎮獄法相】!沈儀偶爾也會沉思,這壽命怎么越用越多了?他收刀入鞘,抬眸朝天上看去,聽聞那云端之上有天穹玉府,其內坐滿了千真萬圣,任何一位都曾經歷無盡歲月。此番踏天而來,只為向諸仙借個百萬年,以證我長生不死大道。……此書又名《讓你氪命練武,你氪別人的?》、《道友請留步,你的壽元與在下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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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鑒仙族
陸江仙熬夜猝死,殘魂卻附在了一面滿是裂痕的青灰色銅鏡上,飄落到了浩瀚無垠的修仙世界。兇險難測的大黎山,眉尺河旁小小的村落,一個小家族拾到了這枚鏡子,于是傳仙道授仙法,開啟波瀾壯闊的新時代。(家族修仙,不圣母,種田,無系統,群像文)
沒錢修什么仙?
老者:“你想報仇?”少年:“我被強者反復侮辱,被師尊視為垃圾,我怎么可能不想報仇?”老者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嘆道:“好孩子,我來傳功給你吧。”少年驚道:“前輩!這怎么行?”老者伸出手:“把你手機給我。”少年看著手機上的變化,震驚道:“前輩!這哪里來的百年功力?”老者微微一笑:“好孩子,這是你在天庭的備用功力,以后急用的時候隨用隨取,別再被人侮辱了。”少年皺眉:“這不是法力貸嗎?我怕……”老者:“天庭是大平臺,新用戶借百年功力有30天免息,日息最低半天功力,還沒你吐納一周天多。”……張羽冷哼一聲,關掉了上面的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