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片被遺忘的大地上刻下深深的印記。當年那片荒涼的湖岸，如今矗立起一座被高大原木圍墻守護的簡陋營地——“方舟”。

林默放下手中沉重的石鋤，直起酸痛的腰背，抹了一把額頭上滾燙的汗水。他粗糙的手掌上布滿了厚繭和細小的劃痕，早已不復當年在實驗室操控精密儀器時的模樣。目光掃過營地：幾排用粗大圓木和堅韌藤蔓搭建起來的簡陋木屋，屋頂覆蓋著厚實的茅草和巨大的蕨類葉片；中央的空地上，幾個簡易的陶土爐灶正冒著裊裊青煙，散發出食物烤熟的香氣；更遠處靠近圍墻的地方，是開墾出的一片片田地，里面種植著他們經過無數次失敗才成功馴化的幾種原始谷物的幼苗，綠意盎然。

營地中央最顯眼的建筑，是那座唯一由金屬和部分尚能運作的科技設備構成的“圣所”。它是在“破空者”號方舟核心模塊的基礎上擴建加固而成的。圣所門口，一群孩子正圍著一個健壯的女人，聽她講述著什么。那女人正是簡·卡特。她的腿傷在缺乏先進醫療的條件下，留下了永久的跛行，但這并未削弱她的意志。她的面容也染上了風霜，眼神卻依舊明亮銳利，正指著圣所外墻上一個用特殊顏料繪制的、復雜精密的幾何徽標——那是當年“破空者”計劃的標志，如今被賦予了新的含義。

“……看這徽記，”簡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它不僅僅是我們的標記，更是‘天空’的印記，是‘知識’的象征！它提醒我們，我們并非天生屬于泥土！我們來自更高、更遠的地方！終有一天，‘方舟’將再次起航！”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虔誠和灼熱。

孩子們仰著小臉，眼神里充滿了敬畏與懵懂。他們生于這片土地，從未見過金屬飛船，也從未理解過“天空”之外的世界。簡口中的“天空”、“知識”、“起航”，對他們而言，是遙遠而神圣的傳說，如同創世的神話。圣所里那些偶爾還能閃爍光芒的儀器，是他們眼中神秘莫測的“神諭石板”。

林默看著這一幕，心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欣慰于文明的種子在頑強生長，卻又伴隨著無法言說的苦澀。他們努力維持著知識的傳承，將數學、物理、生物的基礎知識簡化，編成歌謠、故事，口口相傳。但現實是殘酷的。工具在磨損，無法修復；儲備的合金零件用一件少一件；最核心的維生系統能源，在支撐了營地最初幾年的關鍵需求后，早已耗盡。他們被迫用燧石取火，用獸骨磨制針線，用黏土燒制器皿……科技的火種在蠻荒的現實中，無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林默！”一個帶著稚氣的聲音響起。一個約莫七八歲、皮膚黝黑的小男孩跑了過來，手里捧著一塊剛燒好、還帶著余溫的陶片，興奮地舉到他面前，“看！我做的！像不像‘圣所’的墻？”陶片邊緣歪歪扭扭，但中央卻被他笨拙地刻劃了一個圖案——正是簡剛剛講解的那個破空者徽標，線條稚嫩，卻依稀可辨。

林默蹲下身，接過陶片。指尖觸摸著那凹凸不平的刻痕，感受著陶土的粗糙與溫熱。他心頭猛地一痛。這個徽標，代表著人類最輝煌的科技成就，代表著沖破維度的夢想。如今，卻只能以這種最原始的方式，刻在泥土燒制的陶片上，成為一個部落的圖騰符號。

“很像，星火，”林默努力扯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揉了揉男孩蓬亂的頭發，“你刻得很好。記住它，永遠記住它代表的意義。”

“我知道！”男孩星火挺起小胸膛，眼睛亮晶晶的，“簡阿姨說，那是‘天空’和‘知識’！是我們要回去的地方！”

“回去……”林默喃喃重復著，目光越過興奮的孩子，越過簡陋的木屋，望向圣所那扇緊閉的金屬門。門后，那臺依靠殘余能源偶爾還能啟動的量子計算機，是他們最后的“神諭石板”。他記得前幾天，簡還在用那臺計算機，試圖推演一個關于植物雜交的模型。然而，當屏幕亮起，上面跳躍的不再是清晰的數據流，而是一些扭曲閃爍、意義不明的符號和亂碼時，簡臉上的那種茫然和恐懼……那不僅僅是設備的老化，更是知識斷層帶來的理解鴻溝。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還能理解那屏幕上閃爍的，究竟是什么嗎？

那臺量子計算機，終將變成一塊真正的、無人能解的冰冷石板。

他握緊了手中那塊刻著徽標的、尚帶余溫的陶片。陶土的粗糙質感深深印入掌心。文明的痕跡，終將以這種方式，沉入歷史的地層。而關于他們真正起源的記憶，關于那場撕裂維度的災難，關于那艘名為“破空者”的飛船……在生存的重壓下，在時間的沖刷下，在代際相傳中不可避免的簡化與神話化中，又能殘留多少真實？

他抬起頭，望向營地上空那片亙古不變的、深邃的藍天。空氣。那無處不在的空氣屏障，如今成了他們仰望天空時唯一的穹頂。回到高維？那更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用來支撐精神的幻夢。

活下去，讓“方舟”延續下去。這，或許已成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使命。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刻著徽標的陶片，收進了懷里最貼近心臟的位置。這粗糙的陶土，成了文明火種最后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