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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陳碩和劉向軍把半個陌良市跑了個遍,陳碩脫下來鞋子,抬起腳給劉隊看磨破的襪子,劉隊提起嘴角的同時嘆了一口氣。他們閑聊了幾句后,趴在桌子上休息了會。
下午兩個人用涼水洗了臉,精神提起來了。一整個下午,他們的時間都是留給陶宇的。陳碩剛拉開門,陶宇就問起了恒恒的情況,他略有幾分憔悴,但白凈皮膚上的杏核眼還留著幾分精氣神,他們讓他放寬心,把孩子在爺爺奶奶那里的情況描述了一番后,他才長舒了一口氣,松垮垮的靠在椅背上。
“陶宇,你和星遠是怎么認識的?又是怎么在一起的?” 陳碩照例拿出了他的筆記本,在一角試了試鋼筆的墨水。
他垂下頭,雖然垂得非常低,但陳碩還是看到了他那揚起的嘴角,那是一副欲要傾訴著幸福的表情,“從見第一面開始說嗎?” 他緩緩抬起頭,聽到陳碩點頭發聲后,仰面盯著天花板上冷白色的熒光燈出了神,那白光刺得眼睛脹痛,想流淚,而在七年前——1993年的那個秋日,同樣是冷白色的光,它們卻給陶宇造了一個夢……
那天,陌良市大大小小的院校,加起來十余所,聯合組織了一次大型匯演,和往常一樣,重點大學是在前三排,而重點大學里的優秀考生,則被安排在了第二排,第一排是市領導以及校領導。
整個演播廳像被一個玻璃罩子扣住了一般,把螞蟻一樣的人們悶在里面,一股股沾著汗的說不上來的酸味伴隨著嘈雜聲一個勁兒往人的腦袋里灌,就算是坐在第二排正中間的陶宇也開始不耐煩起來。宿舍下鋪的大劉就趕巧坐在他的身后,他200斤的松肉,把整個座椅塞得滿當當的,“哎,哎!” 大劉拍拍他的肩膀,頭湊過去,汗水蹭濕了陶宇的半張臉,他迅速抬手用校服袖子抹掉了,“怎么熱成這樣了?”
“心里熱呀。”大劉又湊過去:“第一個節目就是市樂團最漂亮的妞兒,想到就熱。”
“至于嗎?!” 陶宇上身離開椅背,搓起手指,想著臨開學前,爸爸和他的深入談話,或者說是他的深入安排,爸爸把筆記本攤開,以月為單位,后面跟著一群密密麻麻的字,未來三年內的學業計劃,以及工作計劃,陶爸已經提前做了自認為最周全的打算,他一個勁兒地說,陶宇偶爾會花精力聽上一會,更多的時候是在克制自己,瞌睡一定是不能打的,要不然陶爸的“談話”時間又會延長。對于陶爸安排的體制內工作,陶宇一想到就胸悶,但十九年來,日日夜夜如此,也就成了一種熟視無睹,按照大劉的說法就是,咋樣都是活,就算不行,還有父母擔著呢,反正工作是他們給選的。
“快看快看”,大劉用手指彈了一下發呆的陶宇,“就她,皮膚太白了吧。”
陶宇抬起頭,看了看舞臺上那個披著黑發,前額上別著一個一字形的水晶發卡女人,她套著一件黑色無袖晚禮服,舉到胸口的手向觀眾擺了擺,便引來了一陣夾著口哨的哄鬧聲。
“那是因為舞臺的燈光太亮了。” 陶宇扭過頭,半掩著嘴提高音量喊道。關于女人、愛情之類的,在陶宇那一眼就能望見頭的人生路上,就像一片落葉,或者幾個碎石子,他漫不經心地旁觀著,坐等著陶爸的悉心安排。
關于這個帶著神秘氣質的女人,主持人做了詳細的介紹,這位來自陌良市樂團的實力鋼琴演奏家優雅的捻起一側的裙擺,抬腳走向鋼琴,下坐后,她并沒有立即上手演奏,只是微微抬高下巴,輕合上眼睛,一個深呼吸的空擋,她緩緩抬起雙手,指尖觸到琴鍵的同時陶宇抬起頭,望向了她,這是一首貝多芬的《第四鋼琴協奏曲》,她白皙纖細的手指像山間穿流而過的泉水,你追我趕的匯入河流中,大、中、低音提琴等弦樂組的樂音也緊隨著融進緩流的小河中,銅管組晃晃悠悠陸續潛入,她手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個小機靈鬼,俏皮得在琴鍵上仰身跳躍,腳尖在河面激起一圈圈交疊在一起的漣漪……陶宇的身子僵在座位上,魂魄似乎被這位演奏者的手指抽走了,他沿著那條熟悉的大路,走著、跑著、步子越來越快,步伐越來越大,后腳一蹬,縱身一躍,飛了起來,奶白色流云交融扭轉,它們一簇一簇的環擁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沒有盡頭的漩渦,延伸到了遠方繞成了一個深邃的云洞,他向洞中飛去,沒有人施以外力,他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引導著,容光煥發、無所畏懼地深入其中,風把他的白襯衫吹得起了包,他的淚灑了出來。
大劉倏地推了陶宇一把,他轉過頭,看著大劉的細眼縫擴到了玻璃球那么大,嘴巴張開,下巴也被拉長了,“你哭啦?!” 他問 “哪有……剛才打了一個哈欠而已!” 陶宇轉身的同時,用手抹去了淚痕。演出完畢后,陶宇若無其事地打開一瓶可樂遞給大劉:“對了,演奏鋼琴的那個女的叫啥?”
“主持人介紹你都沒聽呀。”
“我對這些又沒什么興趣。”
“那你還問?”大劉把可樂灌進嘴里,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她叫星遠”
“她彈得那首歌還不錯,叫什么? ”
“抱歉,我只對女的有興趣。” 陶宇瞥了一眼大劉,轉身回了宿舍。
那天之后,在陶宇的隨身聽里,《古典音樂精選》擠走了《流行歌曲合集》,他走路聽、吃飯聽、運動聽,睡前聽,甚至上課也聽……大劉旁觀著他的變化,百思不解,倒不是全因為音樂的品位,那些對陶宇抱有幻想的姑娘們一靠近他,他便像被刺扎了一樣,敏捷地移開,大劉受姑娘們的囑托過來打探內情,卻都被“拒之門外”。
陌良市的第一家咖啡館就在陌良大學旁邊的三岔路口,店里的咖啡價格實惠,不少大學生會前來光顧,這種“洋玩意兒”對于陶宇來說是百無一用的,直到那天聽著肖邦的《B小調第十號圓舞曲》路過街角,透過玻璃窗望見藏在角落里的星遠,她柔軟的長發隨意束了一個發髻,搭在白色棉布襯衫的衣領上,有幾縷出逃的短碎發散在耳際兩旁,偶爾有人經過時,它們便會輕飄起來。陶宇走進咖啡館,和星遠隔桌而坐,點了一杯同她一樣的奶咖,對于光顧這“百無一用”咖啡館的理由,他想出了若干條,其中沒有一條是和星遠有關的。他的眸子假意漫不經心地掠過星遠,余光中見她一邊看書一邊做著筆記,模樣專注,在她偶爾抬起頭,望向陶宇時,他慌張地收回眼目,整張臉直至脖頸都抹了一層緋紅色。天色微暗,待星遠走后,他轉身才發現,原來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個老式鐘表。
自那以后,他頻繁地出現在這家咖啡館,以之前的生活費標準已經無法滿足經常進出咖啡館的支出,他只好以需要參加了課業補習班的借口打電話給陶爸,而陶爸也不加懷疑地把錢轉給了他,這被他稱為鋪路費。經過一個月的觀察,他摸著了星遠的到店規律,只要星遠前腳進門,他便后腳跟上。這同時,大劉也發現了陶宇的“規律”,在周末的一天下午,陶宇剛踏出咖啡館的時候,便看到大劉蹲在路邊,“你在這里干嘛?”
“這該是我問你的吧?” 大劉站起來,活動了下蹲麻的腿腳,他見陶宇半天不作聲,順口說:“看星遠來了吧?”
陶宇咽了一口唾沫,轉身就要走,被大劉攔住了,“你可別開玩笑,她再大一些都可以做你媽了。”
“你亂想什么?我就是過來喝個咖啡而已!” 陶宇反駁道。
“你最好真的就是過來喝個咖啡,人家是有對象的!” 大劉說完,陶宇側過頭望了他一眼,“她男朋友叫蘇葉,人可是模樣有模樣,能力有能力的,就樂團拉小提琴的,和星遠搭檔,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騙你不是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人脈廣呀,所以,你現在就死了心吧,喝咖啡的錢夠你請兄弟吃多少頓飯了!?”
“就是喝咖啡趕巧碰上了而已,什么亂七八糟的。” 陶宇皺著眉轉過身,埋著頭疾步走向學校,落單的耳機掛在衣領上搖來蕩去。
此后,陶宇還是準點去咖啡店,依舊靠窗和星遠隔桌相坐,他找不出這種行為的原因,甚至還想找一個合宜而不唐突的機會,能和她認識,就當是朋友,也未嘗不可。
合宜的機會是在之后的第三次“碰面”中,從天而降的,那天星遠同往常一樣從包里取出書本,可是把包翻遍了也沒見筆的影子,而陶宇下午上課用的鋼筆恰巧就在牛仔衣的口袋里,他摩挲著筆蓋猶豫了片刻,便猛地彈起身來,徑直走了過去,雖然在這之前先做了深呼吸,安撫著狂蹦亂跳的心,但當看著星遠碎鉆般的眼睛時,他還是緊張到頭發暈,臉發燙。
“需要筆嗎?” 他把握著筆的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努力讓這個合宜的機會顯得更自然。
“沒有也不要緊。”
“我這里正好有,你先拿去用吧,就是可能墨不多了。” 在他把筆拿出來之前,先用口袋里的棉襯布抹去了手汗。
星遠沒有借筆的意愿,但是陶宇已經把筆遞到了她的手邊,“謝謝,我一會還你!”
“不,不用,你拿去用就行了。” 由于過于緊張,他收手的時候,把星遠的咖啡杯打翻了,他著急去扶杯子,熱咖啡又澆濕了半條褲子,星遠見狀趕忙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手帕遞給他,擦完后陶宇看到手帕上的咖啡漬把繡的蘭花染成了深棕色,“對,對不起,把你手帕弄臟了。”
“沒事,洗一洗就好了。” 星遠沒有什么表情,聲音卻和她的琴聲一樣悠揚。
“我拿回去洗,我弄臟的,我洗。” 說罷他把濕著得手帕塞進口袋里。過來擦桌子的服務員,挽救了陶宇的窘境,他坐回原處,在那之前,他原以為星遠會邀請他坐在一起,但他卻她卻直垂下頭看起書來。
按照約定,陶宇提早到了咖啡館,他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最后帶著直蹦跶的心和眩暈的腦袋坐到了角落里的桌子上,平日,星遠就會坐在他對面的這個位置上。他先是把服務員端上來的檸檬水一飲而盡,然后摩挲著星遠的手帕,想著見面后的對白,因為沒有什么經驗,他只能努力回想著陪大劉約會的場景。
“來了?” 星遠坐下,把筆遞給了陶宇。他接過后把手帕以同樣的手勢遞給了星遠,她微微一笑,將手帕直接塞進了風衣口袋里。剛才想到的對白倏忽間被全被抹去了,他只能用蹩腳的語言先做自我介紹:“我是陶宇,就在陌良大學上學,那個旁邊那個的大學……那個……”
星遠抬眼望了他一眼,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后繼續摘抄著。
“我看過你的演出,鋼琴彈得特別好聽。” 他又勉強擠出一句話。
“謝謝”,
“我看你經常來這里。”
星遠點了點頭。
“你看的是什么書?”
星遠把書封面給他看了看,上面寫著《呼嘯山莊》,陶宇本來想就書展開討論,可這是一本他沒有看過的書。
“你喜歡聽什么音樂呢?”
“都喜歡”
……
陶宇最后的問題,終于不再是那么無關緊要了。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我喜歡古典樂。”
星遠自然地點了點頭。
“我渴了,想喝水”,陶宇對劉隊說道,陳碩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坐下來執筆繼續問起來:“然后呢?”
“后來她和蘇葉分手了,我就和她在一起了”
“他們為什么分手?”
“我不知道,星遠沒說,我也不想問。”
“星遠有孩子的時候,你還沒有過20歲生日,當時有沒有想過未來?”
“想過了,所以不是沒上學,出來工作了嗎?”
“星遠知道嗎?”
“開始不知道,后來知道后,我工作都有了起色,也就接受了。”
“你最喜歡她哪里?” 劉隊插了一句
陶宇思忖了會,然后慢慢地說著:“我喜歡她的全部,她也需要我。”
“需要你?”
“需要我愛她。” 他說罷嘴角露出了簡省的笑意,味道卻是苦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