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此處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城邦。
晨靄鮫綃般垂落,將這座無名之鎮籠在朦朧的霧色里。沐溟的皮靴碾過沁露的青石,跫音順著巷弄空曠泛起漣漪。櫛比鱗次的屋舍靜立如戲臺,窗欞朱漆,門扉半掩,泄露著欲說還休的等待,又仿佛早已對一切漠不關心。
行人面容上浮動著如出一轍的笑靨,唇畔弧度近乎苛刻地一致,眸底卻荒蕪如被季風席卷過的沙洲。
“異鄉的旅人啊……”挎藤籃的婦人截住她的去路,聲線飄忽,“一定要去看看霍華德先生的店鋪……在那里,能買到幸福。”
她枯枝般的手指在籃柄刻下深痕,龜裂烙印歲月的痕跡。
沐溟側首,白發流轉著晨光熹微。
“幸福……也能販賣嗎?”
婦人沒有回答,只是嘴角的笑容更深,生硬又勉強。
店鋪踞在廣場一隅,橡木匾額上鎏金的銘文已斑駁剝落,卻仍可辨“霍華德的幸福工坊“字樣。櫥窗內琉璃瓶列陣,有的裝著璀璨的星河,有的盛著春日原野的微風,最小的那一只里,蜷縮著一輪袖珍的月亮,散發著朦朧的銀光,吐納著珍珠色的呼吸,就像師父那般清冷卻不乏溫柔。
懸掛門上的銅鈴輕顫,陳年墨香與枯萎玫瑰的氣息糾纏而上,恍若一冊被時光蠹蝕的童話掀開,灰塵與腐朽撲打在面上。
柜臺后的老者抬首,皺紋里漾著柔光。他的瞳仁溫潤如琥珀,映著壁爐里跳動的火光。
“歡迎光臨。”他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溫和,仿佛早已預見她的到來,“您也是來追求幸福的嗎?”
柜臺前,一個少女正仰頭飲下瓶中流轉的柔光,淚珠還懸在腮邊,嘴角卻已綻開璀璨的笑靨。
沐溟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藍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晦暗不明。
“所謂的幸福。”她的指尖撫過冰涼的玻璃瓶,內里虹光流轉,映得她的瞳孔千變萬化,“不過是夢境與幻象嗎。”
老人用銀匙輕輕敲擊瓶身,發出風鈴般的脆響,卻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
“可人們寧愿懷抱一個觸手可及的謊言,也不愿直面遙不可及的真相啊。”
他的聲音很輕,沉甸甸地墜在空氣里。
子夜,萬籟俱寂,沐溟被旅店外的窸窣聲吵醒,循著來源找到了一條舊巷。月光像慘白的粉屑,簌簌落在死胡同的墻頭。
“今天是我的生日……”沙啞的嗚咽從深處傳來。白天的那個少女正蜷縮在陰影里,十指深深插進發間,“媽媽明明早上還給我唱了生日歌的……為什么,為什么現在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沐溟立于暗處,白發在夜風中無力耷拉。她想起婦人掐進藤籃灰敗的指甲,想起鎮民渾渾噩噩空洞的眼窩,與眼前紅著眼的少女重疊身影。
某種不可名狀的感傷正在胸腔醞釀。
但她也無能為力。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明。可那些習慣黑暗的瞳孔,是否終將畏懼晨曦的鋒芒?
翌日拂曉,店鋪的天鵝絨托盤上多了一樽水晶甕。其中懸浮著沐溟昨夜見證的,那少女破碎的淚珠。
“您瞧。“霍華德以銀鑷夾起一片從淚光中萃取的晶霜,將它封入新制的琉璃盞,“有人愿擲千金觀他人之苦,暫忘己痛,有人賒購他人剎那歡愉,再以遲來的痛楚償息。“
彩窗投下的光斑在老者臉上游弋,如同沒有結局的夢境。
門隙間,沐溟望見鎮民在廣場徘徊,每個人懷里都抱著自己最珍貴的記憶,他們如獻祭般虔誠地捧出這些光團,換回一瓶瓶標注著“幸福”的彩色霧氣。
辭別小鎮,沐溟回望最后一眼。濃霧已吞噬尖頂鐘樓,唯店鋪櫥窗仍亮著暖黃燈火,似童話里誘人沉淪的姜餅屋。
人類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他們用真實的血肉澆灌虛妄之花,又埋怨花朵開得不夠永恒。
就和魔術一樣,人們從虛假中得到片刻的歡愉。
“而最諷刺的是,我竟隱約羨慕起那些活在玻璃瓶中的人。”
“可惜我是舞臺上的表演者,注定做不了一無所知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