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西二十里，一座高崗之上，郁郁茂林，森森修竹。

竹林深處，流水潺湲，莊中一處人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絕地紀。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一青年男子半躺半坐一張榻上，輕聲吟誦《梁父吟》。

“阿兄，吃藥了。”一少年端上一碗煎好湯藥，放在他身前的案上。

路清云看了一眼消瘦的少年，歉然道：“多謝三弟。”

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古怪，但感激卻是發自內心的。

一個月纏綿病榻，全是這位小弟在照料。

躺在榻上的他總算是搞明白了。

這個時代是東漢末年，具體來說是建安二年，也是曹操將漢獻帝遷到許都的第二個年頭。

他的名字，說起來頭大，大名鼎鼎的諸葛亮。

穿越到諸葛亮身上，壓力實在是有些大的過分。

眼前的少年，正是孔明之弟諸葛均。

“自家兄弟，何必客氣。”諸葛均見他面色紅潤了幾分，不禁愈加歡喜，“阿兄方才誦《梁甫吟》，中氣十足，想來不久之后，就可以康復。”

“三弟放心，我不會再有事情了。”路清云拍了拍他頭上的總角，溫言道。

諸葛均轉身的一瞬間，目中卻有隱憂。

“孔明如何了？”一老者白須白發，直入草堂。

“龐公。家兄已經大好。”諸葛均又驚又喜，連忙施禮。

兄弟二人有兩位姐姐，大姐嫁給襄陽望族出身的蒯祺，二姐嫁給龐德公之子龐山民。

來者正是龐德公。

路清云也掙扎著起身行禮。

“孔明不必起身。”龐德公緩緩道。

說著，龐德公向前兩步，雙目凝視孔明，臉色無比凝重。

路清云頓時無語，在他吸收的孔明記憶中，龐德公一向都是和藹可親，只是這幾日來探望自己，每次都陰沉著一張臉，甚是嚇人。

“龐公可是……讓我照鏡子？”路清云心中有些忐忑。

龐德公點點頭，果然從袖中取出一面銅鏡，遞給孔明道：“你且看看。”

路清云取起鏡子，不由得苦笑起來。

這種鏡子叫做“見日之光”鏡，它具有獨特的“透光”效果，若是陽光直射，會看到背面的八曲連弧紋與“見日之光，天下大明”銘文，在后世極其難得。

然而在當世，它卻被用來“鑒照怪異”。

龐德公自從自己清醒之后，每日必定會在午時準時到來，讓自己照鏡子。

到今天已經是第二十一日。

鏡子之中，只是一張俊朗白皙的臉龐。

龐德公如往常一般，松了口氣，收回鏡子，臉色也緩和了許多。

他坐在路清云對面的榻上，諸葛均已經奉上茶水。

二人各吃了一盞茶。

龐德公才道：“此番你的病癥，確實與怪異無關。只是太過蹊蹺。”

路清云也是心中苦笑。

這些日子據他的了解，這個世界和東漢末年看起來并無差別，卻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在他的世界，董仲舒發揮《公羊傳》，提出天人感應說，天子不行仁義，上天就會降下災異譴告；同時，世間百姓踐行仁義，也會引發氣的變化。

在此之后，劉向，劉歆、班固等學者都承認政治得失，可以導致災異變化。

這個世界恰恰相反。

從《公羊傳》到董仲舒，再到班固，再到當世的諸位經學家，大家都以為，災異才是天下變化的根本。

災異不僅僅怪異，卻以怪異為主。

“多謝龐公救命之恩。”路清云坐直身子，朝著龐德公拱手為禮。

龐德公擺擺手，捋須嘆道：“你患病那日，我方夜觀天象，見你主星幽暗，有客星忽然凌之，倍加明亮，我便知情形不妙。臨夜趕來，才救下你一條小命。”

路清云目露驚訝之色，嘴巴微微張開，沉吟許久才道：“先生所說的主星、客星后來如何？”

龐德公笑道：“你運道不錯，周身清氣環繞，這兩日再觀天象，客星已經消失不見，主星卻是比先前明亮，算你因禍得福。”

他頓了一下，接著道：“又有‘見日之光’鏡鑒照二十一日，定然是無虞。”

“多謝先生。”路清云又拱手道。

他的心中，卻對龐德公的占星之術和怪異鑒別鏡，分別做了一個不同的評價。

二人又喝了幾杯茶，便開始閑聊起時局。

這兩日孔明密友，徐庶徐元直、崔鈞崔州平、石韜石廣元、孟建孟公威先后探訪，為他帶來兩個消息。

淮南袁術稱帝。

“先生可知淮南事？”路清云一邊為龐德公斟茶，一邊笑問道。

龐德公嘆道：“這些年來，淮南災異頻頻，【旱魃】橫行，【尺郭】以鬼為飯，【河伯使者】所至之處，雨水滂沱。諸侯不思剪滅，竟相攻伐，乃至天下昏亂。袁術倒行逆施，身邊有何怪異，雖然尚未查明，其實不足為奇。”

路清云不禁暗自服氣，這就是災異學，一切問題總能歸咎到災異上，哪怕是孔明的記憶，對災異學都是深信不疑。

路清云沉吟片刻，問道：“龐公可知道曹公伐宛城一事？”

建安元年（196年），張濟引兵入荊州，中流矢而殞命。

其侄張繡統其部眾，歸附劉表，屯兵于宛城。

如今曹操南征，宛城又是首當其沖。

“劉景升出身太學，深諳災異之說，當年單馬入宜城，不數年而盡除荊州怪異，安定一方，有大德于天下，曹孟德之流，怎么匹敵？”

路清云又是啞然。

這個世界就以為，人間的一切都是人與災異斗爭的結果。

在與怪異的斗爭中，人積累德行，就好比高祖皇帝斬白蛇，大家伙就以為，誅滅白蛇這只怪異，就是高祖最大的德行。

從漢武帝時，朝廷為了發揚災異之學，設立太學，召集天下賢良學習如何對付怪異。

董卓亂政，又經雒陽、長安兩次動亂，太學凋零，災異之學也受到沉重的打擊。

劉表便在荊州，袁紹便在翼州，分別設立一所學院，與災異抗衡。

曹操遷天子于許后，災異學學者們認為，這是結束天下動蕩最好的機會。

不料曹操公開揚言：“天下分崩離析為急，災異橫行為緩，當治天下之急，而不可本末倒置，治災異之緩。”

這番話讓荊州士人大為不滿，以為其離經叛道，與異端無異，龐德公這番話，說的已經算是非常客氣。

“龐公見過怪異嗎？”路清云忽有此問。

龐德公一怔，隨即笑道：“老夫自然是見過的，如今怪異入侵，荊州又豈能獨善其身？你……”

他又看看諸葛均道：“還有你，都會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