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卿很苦，苦了一輩子，而偏偏這一輩子，又是那么漫長，讓項卿活到白發暮年，一直活到一百二十歲。

項卿不明白，為何老天給他最長的壽命，卻又讓他一輩子忍受著痛苦。

從黑發到白發，從戰國到漢朝，唯一讓項卿活下去的動力，也不過年輕時，那一封血書。

漢帝元狩六年冬，也就是霍去病去世的這一年，絨毛大雪不斷飄下。

項卿弓著年邁的身子，身穿布衣，來到墳墓群前。

一眼掃去，大大小小的皚皚雪堆數十個。

這數十個墳土，便是項卿的一生。

一座墳墓前豎立的墓碑，上面寫著項卿之母，尉氏之墓。

身為人子，年少時讓母親因自己，與父親鬧得撕破臉皮，老死不相往來。

如果人生論后悔。

那母親，一定是項卿第一悔。

身為人子，項卿內心多渴望，能讓一生都在要強護子的母親，以自己為榮，因自己而享福。

可母親去世前，項卿都無法做到，只能帶著遺憾茍活于世。

余生每逢想起那個護在自己面前的母親，想起那個身影，項卿都只有滿心的思念，以及苦楚的悔恨。

在無數個日日夜夜，項卿最渴望的，不過是再伸手，碰一碰母親的衣袖，如果能可以，那就再喊一聲“母親！”

淚水模糊眼眶。

項卿顫顫巍巍的看向母親身后那些墳墓，有諸多發小，亦有生死至交，有恩人，有恩師。

這大大小小的雪墳，只有極少數埋有尸骨，更多的，不過是項卿立起來的念想。

有些死在秦國一統的時期，有些死在秦末天下大亂，有些參與楚漢相爭最后死在戰場……

寒風吹拂落雪。

項卿有些疲倦，托著沉重的腳，來到母親墳土旁的小墓前，伸手掃去墓碑上的雪。

蒙氏之女，蒙咎之墓！

項卿看著墓碑。

那年相遇，不知為何被她一眼看上，彼時齊國方滅，年輕的自己滿腦子只有亡國之恨，毫無男女之情，不管她如何死纏爛打，自己都無動于衷。

她曾經幫助自己很多很多。

項卿心中對她萬分愧疚，當年項羽領兵進入咸陽，縱兵屠城，在項羽帳下擔任將領的自己，卻沒來得及趕到咸陽，將她與她的族人救下。

一直以來。

這都是項卿的心結，也讓項卿余生，再沒有娶妻的念頭。

大雪越下越大。

感覺虛弱眩暈，項卿緩緩靠在墓碑旁，感覺身體刺骨逐漸失去知覺。

當最后一次睜開老眼時，看著天地間的鵝毛大雪，項卿知道，自己著孤獨的一生，終于可以解脫。

死，項卿從不害怕。

只是擔心，失去這僅存的念想，以及那些記憶。

項卿閉上眼睛。

半個時辰后。

風雪之下大地都披上白衣，許氏讓項卿痛苦一生的老天，終于對項卿有些憐憫，用一層厚厚的白雪，讓他毫無痛楚的沉睡在這片墓地，在女子與母親的墳墓旁閉上眼睛。

………………………………

“卿！！！汝怎還有心思熟睡？”

參差不齊的一間間房屋旁，狹長的道路上，五個身穿布衣服飾的齊國少年，氣喘吁吁的跑到項卿面前。

項卿朦朧的醒來，當睜開眼睛，看到引入眼簾的人時，整個人的瞳孔都隨著一縮，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聽聞高君升任渠丘縣令，不少名士儒者紛紛前去恭賀，汝父與高君乃是至交，吾等幾人方才看到汝父與汝兄出城而去，汝為何還在此？汝父何不攜汝而去？”

說話的少年名叫篼，而熟睡在樹蔭下的項卿被幾個人拉起來，神情依舊有些渾渾噩噩的看向四周，低頭恍惚的看著雙手。

風聲吹動樹枝，清晰無比的響聲落入耳中。

“卿！吾與你說話呢！”

幾人都是齊國臨淄南坊的小孩，自幼在南坊偏巷長大，故而關系十分親近。

面對篼說出的話，項卿沒有作何言語，只是眼神直勾勾的看向幾人，眼神閃爍，隨后抬起手，在篼疑惑的眼神中，用盡全力擰了篼一把。

“啊！！！”

痛苦聲從樹蔭下響起，傳遍整個房巷。

“汝！汝……”

其余四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項卿，篼一手捂著臉，一手指著項卿，委屈得兩眼通紅，不明白項卿為何這般對自己。

然而還不等篼述說委屈，項卿早已一把上前，狠狠的摟住篼。

這一下。

弄得篼整個人都有些無措。

然而項卿顫抖的身體，身體貼著所帶來的體溫，還是讓篼有些不好意思。

正準備說話。

映入幾個少年眼簾的，卻是項卿整個人都在不住的哭泣。

幾個少年見到項徹這幅模樣，又看到天已經漸漸變黑，知道項卿父親若是想讓項卿去，早已經知會項卿一聲，既然項卿如今在這里，那么顯而易見，項父并不想帶項卿去。

雖然項卿的舉止有些怪異，可見到項卿痛哭，幾人無措之余，瞬間聯想到什么，露出疑惑又憤怒的表情，眼神擔心的看著項徹。

“卿！莫不成真如鄰里傳言，高女想嫁汝兄？而伯父與高君，也有意要讓汝兄與高女成婚？”

“豈有此理！”

“氣煞吾也！焉有如此無信之人！汝等可還記得，早些年，高女溺于水中，溺亡之際，是卿救下高女，這才保住高女一命，后因其貌而逢賊人歹心，亦是卿舍命護其左右，臂上留疤，人盡可見，莫非時至今日，高家看不見？”

見到項卿落淚不停，默默無言，幾個少年看向彼此，越說越氣，年少義氣，逐漸幾人漲紅了臉，一個個蠟黃的臉上，眼里盡是憤怒，其中最為年幼之人，更是憤恨跺腳一下，似乎宣泄著自己無能力為的不滿，以及對高家等人的憤慨。

“不行，無論如何，都要為卿去討個公道！”

隨著一聲不滿，幾個少年都義憤難平，準備舍身去討個公道。

項卿感受著篼的體溫，對比前世墓碑上冰冷的感覺，只有體會過，才知道這一刻到底有多珍貴。

聽著幾個發小為自己憤憤不平。

述說青梅竹馬說要嫁給自己，如今言而無信，怒述高家長輩許諾如今又打算反悔，更在為自己抗議著父親的不公，提及兄長的不義。

項卿沒有顯得有過多的憤怒。

只有失去過，才知道什么是珍貴，只有經歷過，才知道那些看起來重要的東西，其實最無關緊要。

項卿松開篼，看著面前的五人。

篼、鵬、梁立、衛莮、篙。

項卿眼神激動，心中盡是顫抖，這不是夢，真的是他們，他們都沒死！

望向四周，年少時熟悉的大樹、一間間房屋，還有發小他們的話，如果項卿沒有記錯，這一天，一直在田氏府邸擔任幕僚的高伯父，終于獲得賞識，被認命為渠丘縣令。

父親瞞著十五歲的自己，帶著兄長去為高伯父道賀，并且也就在這一日，讓父親與高伯父的撮合下，高伯父之女高憐與兄長寫下婚書。

前世項卿便是因為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懷。

母親也因為這件事，與父親日日爭吵不休，最終決裂。

因為高憐溺水，是項卿救下，兩家是鄰里，后面也是項卿常常照顧左右，在高憐險些被侮辱的時候，也是項卿用差點被打死的代價，從賊人手里救下，還有日常相處中的點點滴滴。

高憐許諾過，日后要做他妻子，而高伯父一家也是有過承諾。

這也讓項卿將年少時懵懂的愛慕，全都放在高憐身上。

可隨著高伯父逐漸獲得賞識，一切都發生改變，項卿不是項家長子，高憐開始主動疏遠，曾經的親近，最后變成抗拒，最后甚至是厭惡。

高伯父對項卿的稱呼，也開始由賢侄，變為項仲，語氣更不復絲毫親近。

而取代這一切的，便是項卿的兄長。

前世這件事情，讓項卿成為他人笑柄，成為項卿一生悲劇的開始。

而如今再次重來，項卿絕對不會再重蹈覆側。

“天色不早，汝等先回家中，勿讓父母記掛！”

項卿看向發小幾人，擦了擦眼淚，開口笑道。

篼幾人聞言一愣，他們想過得知事情的項卿會憤怒，甚至失去理智，可他們卻從未想到，項卿會是這般模樣。

不知為何，隱約間，幾人都感覺，項卿與往常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