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間，賈璉看見——

十八年前，科場之外，年輕的店主徐明德因被誣作弊，當(dāng)眾遭受杖責(zé)，脊背血肉模糊。

昨夜，他與妻子爭吵。怒急之下，妻子一把將瓷碗摔碎，嚇得女兒大哭不已。

三天后的深夜，翰墨軒中的油燈被老鼠碰倒，火勢迅速蔓延，將徐明德半生心血付之一炬……

賈璉猛地回神，只覺颶風(fēng)一般的旋流席卷腦際，攪得自己頭痛欲裂。

未幾之間，額上已滲出細(xì)密汗珠。

賈璉忙握緊拳頭，咬牙硬挺過這一陣疼痛。

徐明德見狀，放下手中的一摞書，關(guān)切地問道：“公子可還安好？”

賈璉定了定神，擦去額間冷汗，強(qiáng)笑著擺手，示意自己無事：

“無妨，多謝掌柜。只是書香沁人，倒使我一時有些沉醉了?！?

語罷，賈璉仔細(xì)打量這位命運(yùn)多舛的店主，見他的嘴角有一道細(xì)疤，想必是當(dāng)年杖責(zé)時咬牙所致，不由心有戚戚。

“老徐，便宜一點(diǎn)嘛，這幾本我都收著了?！?

周文淵此時已挑好了幾本古籍，到門口處與徐明德討價還價。

賈璉借機(jī)環(huán)視店內(nèi)，果然在通往后院的小門處發(fā)現(xiàn)了隱患——一堆舊書緊挨著油燈擺放，旁邊就是門簾，極易引發(fā)火災(zāi)。

“徐掌柜，”賈璉忽然開口，“這《南華經(jīng)》抄本可否借我一觀？”

徐明德略顯驚訝：“公子好眼力，此書極珍。只是外表不起眼，所以無人問津。沒想到，公子與它有緣?！?

賈璉接過書，小心翻閱幾頁，似不經(jīng)意，突然問道：“徐掌柜年輕時曾中過秀才？”

徐明德臉色驟變：“公子何出此言？”

“沒什么，只是猜測。我觀掌柜談吐不俗，又專營古籍善本，想必是讀書人出身?！?

周文淵付完銀兩，見賈璉手中亦有一本，大笑道：

“如何？我今日可是領(lǐng)你到了極佳去處。若是尋常凡夫俗子，我都不帶他們來的?！?

又連連催促道：“快走罷，我都餓得不行。薈萃樓的位子可不等人?！?

賈璉點(diǎn)頭跟上，臨走前將銀兩付訖，又與徐明德閑聊幾句：

“掌柜的，水火無情，書籍紙冊還是遠(yuǎn)離燈燭為妙?！?

賈璉目視小門邊的那堆舊書，微笑告辭。

薈萃樓中。

賈璉心不在焉地品著醉仙釀，腦海中仍回放著天靈所見的畫面。

周文淵則興致勃勃地吃菜，不時發(fā)出嘖嘖贊嘆之聲。

“啊！真香！這水晶肘子……真是教人回味無窮啊！”

“文淵先生，”賈璉突然放下酒杯，“你可知道徐掌柜的生平嗎？”

“嗯？我并不知?！?

周文淵有些訝異，撓頭笑道：“我們只是書卷之交，具體私事從未問過。”

“怎么，是有何不妥嗎？”

賈璉搖頭，只稱無事。

周文淵見狀，一面大吃大嚼，一面又痛飲起來，沒幾時便已是爛醉如泥。

待到夜深人靜，賈璉安頓好周教習(xí)，便獨(dú)自來到翰墨軒后巷。

透過破舊漏風(fēng)的窗紙，果然看見徐明德與妻子正在激烈爭吵。

李氏聲音顫抖，眉目間凄苦非常：“女兒才十四歲，怎么能給那個快死的糧商做妾？”

徐明德頹然坐在椅上：“我也不想！債主逼得緊……又有什么辦法？那劉掌柜答應(yīng)替我們家還清一百兩欠債……”

李氏聞言，更加哭泣不止，恨恨道：

“還不是你！我讓你關(guān)掉這破書店，自己哪怕支個小攤賣茶賣酒，也比如今入不敷出要好得多！

可你偏偏不聽！什么讀書人的風(fēng)骨？就是賣女兒嗎？我苦命的孩兒??！”

賈璉見李氏愈發(fā)激動，顫抖不止，眼神發(fā)直，生怕她做出什么過激之事，連忙輕叩門扉。

徐明德開門見是他，強(qiáng)壓下面上怒色，平靜道：“公子深夜造訪，有何貴干？”

“徐掌柜，”賈璉拱手道，“在下賈璉?！?

李氏止住哭泣，警惕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悄悄拿身子擋住通往內(nèi)院的破舊門扉。

賈璉無視二人尷尬，不請自入，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

“這是二百兩，足夠你們還清債務(wù)了。余下的錢，還是隨你們?；蚴菍⒑材帞U(kuò)充一下，或是置幾畝地做點(diǎn)小生意罷。切莫為此耽誤了女兒終身?！?

徐明德雙手顫抖，不敢去碰那銀票，渾濁的雙目中淚光閃爍：

“賈公子為何……為何要幫徐某？”

“今日見掌柜之書，雖已歷經(jīng)多年，卻依舊完好?？催@修補(bǔ)書籍的手法，便知掌柜是愛書之人?！?

賈璉一笑，環(huán)顧四周：“這翰墨軒若毀于一旦，實(shí)在可惜。”

李氏淚流滿面，突然跪下：“恩公大德，我們?nèi)覜]齒難忘！”

賈璉連忙避過，將她扶起，又與徐明德耳語幾句，便直接拱手告辭。

【?！拗鬟\(yùn)用天靈，挽救他人性命，功德＋１】

……

春花馥郁，轉(zhuǎn)眼間，已至縣試時間。

這日，賈璉臨出書院山門之時，趙山長將一枚青玉鎮(zhèn)紙送予賈璉，慈祥笑道：

“此物能鎮(zhèn)心神，乃是當(dāng)年我中舉時所用。今日贈予你，還望你繼續(xù)精進(jìn)，不負(fù)自己平日所學(xué)?！?

賈璉連忙行禮，小心接下這枚鎮(zhèn)紙。

見它觸手生涼，乃是昆侖凍玉所雕。形似飛馬，寓意馬到成功。

賈璉知道，這是趙山長對自己的殷殷期望，一切盡喻不言之中。

不由感動道：“弟子賈璉，定不辜負(fù)碧溪書院的栽培教誨，不忘山長與教習(xí)的關(guān)切之恩。”

書院門口，自是一番殷切相送。

而賈璉回到榮國府東跨院，卻覺氣氛有些不大對頭。

王熙鳳與平兒都是一副屏氣凝息的模樣，默默無言，也不上來糾纏搭話了。

賈赦又是在外爛醉，飲花酒未歸。

偌大國公府，竟無一人知道，賈璉明日就要參加縣試。也無一人前來關(guān)心，詢問考物考籃是否備齊。

賈璉只覺可笑，心中愈發(fā)冰涼冷硬。

他也并不自怨自艾，而是與兩名小廝一起動手，準(zhǔn)備明日縣試的所需之物。

等到一切齊備，再看夜色，已是月上中天。

忽聽東跨院門口一陣響：“璉二哥稍待！”

賈璉一看，竟是賈環(huán)匆匆趕來。他一張干瘦面龐上堆著假笑，眼中正閃爍著不明的光芒。

賈璉心中警覺，面色卻不顯，淡淡道：“環(huán)弟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