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話,李逢吉是不想蹚這灘渾水的。但王守澄的為人與性格,把他架在了火上烤,想拒絕都難。
見到牛僧孺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發(fā)呆,李逢吉偽善一笑,打趣道:“思黯,你又在想哪家姑娘了?”
牛僧孺略微皺了皺眉,眸中透露出厭惡神情,但很快一閃而過。
對方略顯親昵地喊自己的字號,讓他很不滿。
論職場官職,大家都是同平章事,且坐在這政事堂中,不應(yīng)該互相稱呼職務(wù)么?
“沒什么,只是屋子里有些悶。”牛僧孺起身拂了拂衣袖,假意在蕩衣袍上的灰塵,說道:“我出去透透氣。”
李逢吉默不作聲,撫著花白的胡須。
劉棲楚這個人精似乎看出了氣氛的尷尬,但牛僧孺也身為宰相,他猶豫著要不要緩解一下氣氛。
自打王守澄進來,李程便一直低著頭在想些什么,直到牛僧孺起身他方才抬起頭來,詫異地看了一眼。
自己身為宗親,一直與李逢吉貌合神離。
此刻仿佛是找到知己一般。
竇易直依舊保持著那份獨有的老態(tài)龍鐘模樣,端坐在凳子上,雙眼瞇起。
“這屋子里確實有些悶熱,興許是今年春季太燥的緣故。欽天監(jiān)那邊怎么說?今年莫非有大旱要發(fā)生?”
眾人沒想到,最先打破氣氛的竟然是王守澄。
他巧妙地將話題引開,繞到了天象上。
“這就不清楚了,我隨后遣人去問問。”李逢吉看著牛僧孺未吭一聲的出了政事堂,冷哼了一聲。
似乎是都看出了他與牛僧孺之間產(chǎn)生了一絲隔閡,眾人臉上浮現(xiàn)一抹尷尬神色。
當(dāng)初先帝病重時,本是固若金湯的幾人,現(xiàn)在竟然隨著時間而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
就在牛僧孺出去后不久,一名面生的小宦官求見。
李逢吉命人將他喚了進來,方才得知陛下今晚在麟德殿設(shè)宴,準(zhǔn)備宴請群臣。
送走內(nèi)侍后,李逢吉面色復(fù)雜地看向王守澄,只見對方搖了搖頭說道:“面生的很,雜家沒見過,興許是劉克明的人。”
“怎么看?”
“你是問宴請之事?”
李逢吉沒好氣地回道:“還能有其他事嗎?”
“雜家哪里清楚陛下什么心思?雜家又不是陛下的乳母,從小養(yǎng)到大的啊?”
李逢吉又把目光投向一向老奸巨猾的竇易直。
“一時貪玩罷了。”竇易直分析道:“陛下正是好玩的年紀(jì),請諸位飲個酒吃個飯而已,擔(dān)憂什么?”
說罷,他挪了挪屁股,讓身體坐的更舒服一些。
有時候不得不感慨一下,自己老了,連坐著都吃力了。
“我總覺得此事不簡單。”李逢吉喃喃自語,抿了一口已經(jīng)涼透的茶水。
“你啊,就是疑心太重了。”竇易直咳嗽幾聲,氣喘說道:“你看如今陛下的所作所為,和先帝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先帝登基后做了什么?倡優(yōu)、雜戲、宴游、打獵,能玩的不能玩的樣樣俱全。”
“你再看看陛下,哪里落下了?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前不久不是因為打賞內(nèi)教坊一事被李渤等人好一頓數(shù)落么?興許單純只是請我等過去看看舞罷了,陛下想跟李相公您親近親近而已。”
聽完竇易直的分析,李逢吉面色漸漸恢復(fù)平靜。
興許是自己真的疑心太重了。
可是......
李逢吉有些困惑,自己為何會莫名其妙地對陛下一直不放心呢?
更像是一種本能,獵手發(fā)現(xiàn)獵物的本能嗅覺。
王守澄將手中茶盞放下,向眾人告辭:“今晚陛下在麟德殿設(shè)宴,宮中少不了忙活的事兒,雜家就不陪諸位在這閑聊了。”
“王公您慢走。”劉棲楚當(dāng)先起身迎送。
竇易直因為年邁的緣故,抖抖索索半天才起來。
李程全程當(dāng)了個啞巴,只是此刻王守澄要走,也不好不打招呼,硬著頭皮站起身來歡送。
王守澄出了政事堂時,刻意望向四周,并未發(fā)現(xiàn)牛僧孺的影子。
若有所思輕‘咦’一聲后,才帶著門外候著的兩名小宦官離去。
自打王走后,整個政事堂只留下李逢吉四人,耐不住性子的竇易直提醒道:“李相公,你可千萬要想辦法把李紳此人調(diào)走啊。”
李逢吉面色深沉坐下,仔細(xì)斟酌了片刻說道:“通知各位參宴同僚,今晚宴時群臣檢舉李紳,逼陛下表態(tài)。”
竇易直聽罷,身軀抖了一下,但更多的是內(nèi)心的激動與釋然。
早年間他曾利用職務(wù)之便在戶部挪用過一批資金,這些資金被他大部分拿來當(dāng)做政治獻金,進供給了時任宰相的蕭俛與崔植等人。本以為這些陳年舊事做的極其隱蔽,又過了這么久,自以為高枕無憂。結(jié)果全被李紳挖了出來,自己的把柄被人抓在手里的滋味特別難受。
自己一把年紀(jì),再熬幾年就要退了,很可能就被發(fā)到東都養(yǎng)老去了。
他可不想臨退前背上污名,把一輩子的努力化為烏有。
縱觀全局,能保他的只有李逢吉。
沒想到自己還真選對了人,經(jīng)過對方的一頓操作,李紳現(xiàn)在不僅孤立無援被群臣孤立,就連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提前備好了。
屆時即便李紳跳出來咬自己,也會被認(rèn)為是無中生有的誣陷。
簡直是妙!
但為了徹底安心,他還是希望對方能越早被貶出長安越好,這樣一來,就能徹底睡個安穩(wěn)覺了。
在聽到原定于常朝時群臣彈劾的戲碼被臨時挪到了今夜,竇易直渾濁的雙目霎時間清明了不少,眸中喜色連連。
“好好好!那竇某可就先回去準(zhǔn)備了,今夜必讓那李紳有來無回!”
劉棲楚則是一臉沉思之色,但很快引起了李逢吉的注意。
“可有什么不妥?”
見李逢吉問自己,劉棲楚道出了心中的疑慮:“在夜宴上檢舉李紳是否有些不妥?”
“為何?”
“陛下素來喜好玩樂,怕驚擾了陛下的興致。”
“那恰恰此刻最有用啊。”
李逢吉高深莫測地大笑起來。
“還望李相公為下官解惑!”
“即便惹得陛下不高興,關(guān)我們何事?身為臣子,檢舉他人罪狀難道不是應(yīng)該的嗎?陛下怪也只會怪李紳,若不是他貪贓枉法,禍弄朝綱,也不會打擾了自己觀賞歌舞的興致。”
劉棲楚豁然開悟,暗道自己對于人性和人心的操弄,不抵李逢吉一成矣!
“善保,你還是久居拾遺之位,看不清人心吶!”李逢吉撫須嘆氣,緊接著輕笑道:“我與你打個賭,今夜,陛下必定會將李紳貶出長安!”
“對于一個玩性頗重的孩子來說,誰打擾到他的雅興,誰就該死!”
劉棲楚和一旁認(rèn)真傾聽的李程竟是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他們二人皆認(rèn)為李逢吉說的有道理。
畢竟人心,不可琢磨。
見事情有了定數(shù),各自起身告辭,為的就是回家和各自公職場收拾關(guān)于檢舉李紳罪狀的彈文。
今夜的麟德殿夜宴,就是李紳的修羅場。
李逢吉在送走幾位同僚之后,方才坐回座椅上,眉頭緊鎖。
不知為何,自打那日勸朝之后,陛下給自己的感覺越來越奇怪。
雖然還和往日一樣沉醉于游玩之中,但冥冥之中有種錯覺,具體要問是何錯覺,他又一時間說不上來。
陛下就和換了個人似得,愈發(fā)天馬行空起來。
尤其是柳公權(quán)遞給戶部的那張清單,在第一時間竇易直就讓他過目。雖然那些新奇玩意比較難搜尋,可李逢吉怎么也無法把它們與貪玩聯(lián)系在一起。
能炸破銅壺的爆竹。
就光這一個東西,就足以讓人疑惑萬分了。
誰家孩子會玩這么危險的東西啊?
更何況陛下身為九五之尊,怎能輕易觸碰?
一切的一切,讓自詡能看透人心與萬物的李逢吉,開始變得不自信起來。恍惚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陛下的疑慮,大多數(shù)源于這種不自信。
當(dāng)一個習(xí)慣掌控全局的謀士發(fā)現(xiàn)局面有些失控時,可能已經(jīng)晚了。
只是在長安大明宮,這個大唐帝國的‘棋盤’上,那些自詡為棋手的人,恰恰是那顆沖鋒陷陣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