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沈令妤是被窗外清脆的鳥鳴喚醒的，睜開眼時，帳頂藕荷色的纏枝蓮紋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澤，鼻尖縈繞著淡淡的安神香氣息——那是母親特意讓人在她及笄前夜點上的，說能讓她睡個安穩(wěn)覺。

可沈令妤哪里睡得安穩(wěn)。

閉上眼，便是刑場雪地里親人倒在血泊中的模樣；睜開眼，看到這熟悉又陌生的閨房，又恍惚得像在夢里。她抬手按了按額角，掌心觸到一片溫?zé)幔朋@覺自己竟出了層薄汗。

“小姐，您醒了？”貼身丫鬟畫春端著銅盆走進(jìn)來，見她已經(jīng)坐起身，連忙笑道，“今天可是您的及笄大禮，可得精神些。夫人讓小廚房燉了燕窩粥，說是給您補(bǔ)補(bǔ)身子。”

畫春是自小跟在她身邊的丫鬟，前世沈家被抄家時，為了護(hù)她，被亂刀砍死在府門口。沈令妤看著眼前巧笑倩兮的少女，眼眶微微發(fā)熱，伸手握住她的手：“畫春，你……”

“小姐怎么了？”畫春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手心被握得有些發(fā)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沈令妤松開手，掩飾般地攏了攏鬢發(fā)，“只是覺得……今天的晨光真好。”

畫春這才松了口氣，笑著打趣：“小姐今天倒是多愁善感了。快起來梳洗吧，蘇小姐估摸著也該到了。”

果然，畫春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蘇輕晚清脆的聲音：“阿妤，你醒了沒？再不起，我可要闖進(jìn)來啦！”

沈令妤剛披好外衣，蘇輕晚就掀簾而入，手里還提著個小巧的食盒。她今天穿了件水藍(lán)色的衣裙，頭上簪著幾顆圓潤的珍珠，襯得那張本就嬌俏的臉越發(fā)靈動。

“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蘇輕晚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打開來，里面是兩碟精致的點心，“這是我家廚子新做的玫瑰酥，你以前最愛吃的，特意給你留了些當(dāng)早膳。”

沈令妤看著那粉白相間的玫瑰酥，鼻尖微微發(fā)酸。前世她被軟禁時，曾發(fā)瘋似的想吃一口玫瑰酥，蕭徹卻冷笑著說：“階下囚，也配吃這樣的東西？”

“怎么不吃？”蘇輕晚見她盯著點心發(fā)呆，伸手拿起一塊遞到她嘴邊，“是不是緊張了？別怕，有我在呢。待會兒梳頭、加笄，我都陪著你。”

沈令妤咬下那塊玫瑰酥，清甜的花香在舌尖彌漫開來，帶著久違的暖意。她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含糊：“不是緊張。”

她只是……太珍惜眼前的一切了。

畫春手腳麻利地為她梳洗，又取來一件月白色的襦裙換上。蘇輕晚坐在一旁，看著銅鏡里沈令妤的身影，忽然輕嘆了口氣。

“阿妤，你有沒有覺得，這面鏡子有點奇怪？”

沈令妤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面菱花鏡。鏡面打磨得光滑明亮，邊緣雕刻著纏枝蓮紋，是母親在她十歲生辰時送的禮物，陪了她五年，從未覺得有什么異樣。

“哪里奇怪了？”她問。

“說不上來，”蘇輕晚托著下巴，湊近了些，“就是覺得……鏡中的你，好像有點陌生。”

沈令妤的心猛地一跳，握著梳子的手微微收緊。

陌生嗎？

或許吧。

鏡中的少女還是那張臉，可靈魂里，早已換了一個飽經(jīng)滄桑、浴過血火的沈令妤。那雙眼睛里，少了十五歲該有的澄澈懵懂，多了些沉甸甸的東西——是仇恨，是警惕，是歷經(jīng)生死后的沉靜。

“許是你看久了，看花眼了。”沈令妤避開她的目光，拿起一支玉簪簪在發(fā)間，“時辰不早了，母親該派人來催了。”

蘇輕晚卻沒放過這個話題，伸手輕輕碰了碰鏡面，聲音壓得很低：“阿妤，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從昨天你醒過來，我就覺得你不對勁。你對五皇子的態(tài)度，你看我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她頓了頓，目光里滿是擔(dān)憂：“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或是藏了什么心事，一定要告訴我。我們是最好的姐妹，不是嗎？”

沈令妤看著鏡中蘇輕晚真切的關(guān)切，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

是啊，她們是最好的姐妹。前世是她自己糊涂，才辜負(fù)了這份情誼。

“輕晚，”她轉(zhuǎn)過身，認(rèn)真地看著蘇輕晚，“我真的沒事。只是……前幾天做了個很長很可怕的夢。”

“夢？”

“嗯，”沈令妤點頭，聲音很輕，“夢里，家沒了，親人沒了，連你……也不在我身邊了。”

她沒有說太多，卻足以讓蘇輕晚明白那份恐懼。

蘇輕晚的眼圈瞬間紅了，伸手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攥著：“傻阿妤，夢都是反的！你看，我們好好的，沈家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以后也會一直好好的。”

“我知道。”沈令妤回握住她的手，指尖傳來的溫度讓她安心，“所以我醒過來看到你，看到這一切，才覺得像做夢。”

她沒有完全說實話，卻也沒有撒謊。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能回到這一天，能看到身邊的人都好好活著，本身就像一場不真實的美夢。

“好了好了，不說夢了。”蘇輕晚擦干眼角的濕意，又恢復(fù)了笑嘻嘻的樣子，“快想想，待會兒及笄禮上，要給那些來觀禮的長輩行什么禮，說什么話。可別緊張得忘了詞，那可就鬧笑話了。”

沈令妤被她逗笑了，心情也輕松了些：“放心吧，這點規(guī)矩我還是懂的。”

正說著，門外傳來母親身邊大丫鬟的聲音：“小姐，夫人讓請您到前廳去，贊者和賓都已經(jīng)到了。”

“來了。”沈令妤應(yīng)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

該來的，總會來的。

蘇輕晚陪著她往外走，穿過抄手游廊，繞過庭院里那棵枝繁葉茂的玉蘭樹——那是父親在她出生時親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蓋。

走到月亮門邊時，沈令妤忽然停住了腳步。

不遠(yuǎn)處的假山旁，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身石青色錦袍，腰束玉帶，墨發(fā)用一根玉簪束起，正是她的父親，當(dāng)朝丞相沈敬之。他似乎正在等她，見她過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

“令妤。”他喚了一聲，聲音沉穩(wěn)有力。

“父親。”沈令妤走上前，屈膝行禮。

看著父親鬢邊尚未染霜的黑發(fā)，看著他眼中熟悉的慈愛與威嚴(yán)，沈令妤的眼眶又熱了。前世父親在刑場上倒下的那一刻，是她心中永遠(yuǎn)的痛。

“今天是你的及笄禮，”沈敬之看著她，目光里滿是欣慰，“從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往后行事，要沉穩(wěn)些，不可再像從前那般任性。”

“女兒知道了。”沈令妤點頭，聲音有些哽咽。

“嗯，”沈敬之滿意地點點頭，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蘇輕晚身上，笑著說，“輕晚也來了，有你陪著令妤，我就放心了。”

“沈伯父放心，我定會好好陪著阿妤的。”蘇輕晚笑著應(yīng)道。

沈敬之又叮囑了幾句，便帶著她們往前廳走去。

前廳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贊者是禮部尚書夫人，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兩人正坐在上首說話。見沈令妤進(jìn)來，都笑著起身。

“沈小姐生得真是標(biāo)致。”老夫人拉著她的手，仔細(xì)端詳著，“瞧這眉眼，多像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沈令妤依著規(guī)矩行禮問好，舉止得體，引得眾人暗暗點頭。

蘇輕晚站在一旁，看著她從容不迫的樣子，悄悄松了口氣。剛才的擔(dān)憂，似乎是多余的。

及笄禮的儀式繁瑣而莊重。

先是贊者唱禮，賓為沈令妤加笄，三次加笄，分別象征著少女成年、明事理、知禮儀。每一次加笄，沈令妤都挺直了脊背，目光沉靜地看著前方，仿佛在接受一場神圣的洗禮。

蘇輕晚站在她身側(cè)，看著她微微顫抖的指尖，知道她并非表面看起來那般平靜，便悄悄伸手，在袖擺下握住了她的手。

沈令妤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暖意，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了些。

她知道，這場儀式不僅是宣告她的成年，更是一場無聲的較量。蕭徹就在觀禮的人群中，正用那雙看似深情的眼睛注視著她，像一頭潛伏在暗處的狼，等待著合適的時機(jī)撲上來。

加笄禮畢，便是接受眾人的恭賀。

沈令妤端著酒杯，隨著父母一一向來賓敬酒。走到皇子席位時，她看到了蕭徹。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錦袍，腰間系著明黃色的腰帶，襯得他面如冠玉，風(fēng)度翩翩。見沈令妤看過來，他立刻露出溫和的笑容，舉杯示意，眼神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欣賞與溫柔。

若是前世的沈令妤，定會被這笑容迷惑，心跳加速，臉頰緋紅。

可現(xiàn)在的沈令妤，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涌。

她垂下眼睫，避開他的目光，依著禮數(shù)淺淺頷首，聲音平淡無波：“五皇子殿下。”

沒有多余的問候，沒有絲毫的親近，甚至連眼神都未曾停留。

蕭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他沒想到，一向?qū)λ皖亹偵纳蛄铈ィ瑫沁@般冷淡的態(tài)度。

但他很快便掩飾住了那絲詫異，依舊笑著說：“沈小姐及笄快樂。方才送來的賀禮，不知沈小姐是否喜歡？”

果然是來試探的。

沈令妤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語氣依舊平淡：“多謝殿下好意，只是按規(guī)矩，及笄禮不宜收外男私禮，已讓管家原物奉還了。還望殿下恕罪。”

周圍的空氣似乎瞬間安靜了下來。

誰都沒想到，沈令妤竟會當(dāng)眾拒絕五皇子的賀禮，還說得這般直白。不少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帶著探究和好奇。

蕭徹的臉色終于有些掛不住了，端著酒杯的手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沈小姐倒是……守禮。”

“不敢當(dāng)，只是循規(guī)蹈矩罷了。”沈令妤微微屈膝，“殿下慢用，小女先告退。”

說完，她轉(zhuǎn)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

蘇輕晚連忙跟上，走出幾步后，才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見蕭徹站在原地，臉色陰沉地盯著她們的背影，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阿妤，你剛才……是不是太直接了？”她小聲說，“五皇子的臉色，難看極了。”

沈令妤腳步未停，聲音壓得很低：“越直接，才越能讓他明白，我對他沒興趣。拖泥帶水，只會更麻煩。”

她很清楚，對付蕭徹這種人，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與其讓他抱有幻想，不如一開始就劃清界限，斷了他的念想。

只是她沒想到，蕭徹的反應(yīng)會這么大。看來，前世的她，對他的“深情”，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了。

兩人正說著，迎面走來一群人。為首的是定北侯府的老夫人，她身邊跟著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年輕男子。

男子身形挺拔，墨發(fā)隨意地用一根玉簪束起，嘴角噙著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笑，正是謝云瀾。

他的目光，正落在沈令妤身上。

四目相對的瞬間，沈令妤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雙眼睛，深邃如潭，帶著幾分玩味，幾分探究，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和刑場上那雙絕望悔恨的眼睛，判若兩人，卻又奇異地重合在一起。

謝云瀾率先收回目光，對著沈令妤微微頷首，語氣帶著幾分戲謔：“沈小姐今日，倒是比往日更刺眼些。”

沈令妤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沒有說話。

她該對他說些什么？謝謝他前世的守護(hù)？還是質(zhì)問他為何要那般做？

似乎都不合適。

蘇輕晚看出她的窘迫，連忙打圓場：“謝世子說笑了，阿妤今天及笄，自然是光彩照人的。”

謝云瀾笑了笑，目光又落在沈令妤身上，意味深長地說：“是啊，光彩照人。只是這光芒太盛，有時候，也未必是好事。”

沈令妤的心猛地一沉。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是在提醒她什么嗎？

不等她細(xì)想，謝云瀾已經(jīng)跟著定北侯老夫人走了過去，擦肩而過時，他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只有沈令妤一個人能聽到：

“有些禮物，收了會扎手。沈小姐，好自為之。”

沈令妤猛地抬頭，卻只看到他離去的背影，玄色的錦袍在人群中一閃，便消失不見了。

她站在原地，指尖冰涼。

有些禮物，收了會扎手？

是在說蕭徹送的那支玉簪嗎？

他怎么會知道？

無數(shù)個疑問在她腦海里盤旋，讓她一時有些恍惚。

這個謝云瀾，果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阿妤，你怎么了？”蘇輕晚擔(dān)憂地看著她，“臉色怎么這么白？”

沈令妤回過神，搖了搖頭：“沒什么，可能是站得久了，有些累。”

她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