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很清楚，除掉了李斯，朝中便再也沒有能和他抗衡的勢力了。

因此，他與李斯的矛盾便會逐漸演變為——他與皇上的矛盾。

也就是君權與相權之間的矛盾。

別看陛下現在好像處處聽信自己，可誰又能保證，不會出現下一個自己呢？

歷史是個輪回。

我趙高若想立于不敗之地，就不能止步于丞相之位。

......

陳縣城外，清晨。

燥熱的酷暑天難得下了一場雷暴雨，停了之后馬上便重歸于前。

此刻艷陽高照，時不時有溫暖的風拂過臉頰。

燕來擔心會發生失火的問題，對弟兄們再三囑咐。

弟兄們沒有一個是不出著汗，喘著粗氣的，在這種天氣之下，人人都只想躺著歇息。

章邯一夜未眠，魏平就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還叫來了幾個親兵輪班看守，愣是把章邯看得死死的，他找不到一絲一毫尋死的機會。

真是無奈。

燕來過來“探視”他的時候，他的眼睛中已經布滿了血絲，可以看出是精神十分疲倦的表現。

“給他透透氣吧。”燕來說道。

魏平輕輕解開章邯嘴上的束縛。

好不容易可以用嘴巴呼吸，章邯此時卻緊繃著舌頭，一句話都不愿意說。

燕來笑道：“章將軍，不想說話便罷了。難道連飯也不愿意吃？”

士兵們端上來一碗粟飯和醬菜，就這么擺在章邯的面前。

魏平緩緩道：“飯菜雖然簡陋，卻是司馬將軍親自提供的，想必章將軍也還吃得慣......”

可章邯怎么會乖乖就范，寧死不食嗟來之食！我大秦之將，怎能吃反賊的飯食！

他嘴唇緊閉，看都不看那飯菜一眼，可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叫吧，叫吧！既然不讓我自盡，那我便絕食餓死！

這的確是章邯此刻真切的想法，絕食是他現在能想到最簡單的死法了。

只不過不太體面。

但是事到如今，哪還顧得上什么體面不體面？

只要能慷慨赴死，我章邯就心滿意足了！

魏平苦笑道：“章將軍.....還真是執迷不悟啊......”

執迷不悟？你魏平一反復小人，有什么資格來指責我執迷不悟？你懂“忠義”二字怎么寫嗎？

章邯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燕來笑道：“多吐幾口，章將軍，這樣你體內的水分會散發地更快，死的也更快。”

魏平扭頭，詫異地看向燕來。

不是說不讓他尋死嗎大哥？你這怎么還刺激他去死啊......

不管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快讓章邯進食，不然要是他真的絕食餓死，就不好辦了。

魏平對兩個弟兄使了個眼色，兩人抓起飯碗，二話不說就準備往章邯的嘴里塞......

章邯大驚失色，這是干什么？不講武德？

我堂堂大秦名將，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是這種下場......真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燕來伸手，道：“且慢。”

士兵聽到此話，手中的飯碗停了下來。

燕來看著章邯的眼睛，道：“章將軍，我知你此舉是為了大秦，為了江山社稷，我燕來也一直敬佩你章邯的為人，”說著，他盤腿坐在了章邯身旁，“忠誠固然是好，只是可惜將軍忠錯了人，忠錯了國。”

章邯把頭扭向另一邊，仿佛很不愿意聽這位燕公子講話。

忠還有錯？我章邯只知道，忠，便不會錯！

燕來也不管他，自顧自繼續說：“章將軍，當今之秦，乃是實實在在的暴秦，將軍可曾見過，田野之中，民不聊生？將軍可曾見過，酷吏貪官，壓榨農民？大秦之法甚嚴，大秦之治甚苛，大秦之官甚惡，大秦之民......甚苦。”

章邯緩緩轉過頭來，看見了燕來那一雙幽恨的眼睛。

“將軍以為這些農民為何要造反？但凡他們有一丁點活路，誰會冒著殺頭的風險來造反？”

章邯“哼”地冷笑了一聲，道：“那也是他們自己的問題！遵守法度，便不會死！”

燕來怒目瞪著他道：“遵守法度？遵守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法度嗎？難道將軍就沒有想過，那些所謂的‘法度’，到底合理嗎？”

他站起身，冷冷地說道：“你們這些上層貴族，永遠也不會理解我們底層農民的痛苦！你們永遠高高在上，對我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更是視我們為螻蟻，把我們的生命看做是不值一提，憑什么？我們就想問一句：憑什么？我們同樣是人，憑什么你們生來就擁有一切，而我們生來就一無所有甚至包括生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說得愈發激動，整個身體似乎都在微微顫動著。

魏平從來沒有見過燕來這副模樣，仿佛是壓抑在心中許久的憤怒噴濺而出。

章邯仍然是理直氣壯，說道：

“自古以來，天子，士大夫就有別于庶民！這是倫理綱常，誰來也不好使！沒有倫理綱常，整個國家整個社稷豈不是要亂了套？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整天想著推翻天子推翻朝廷，那這個王朝哪還有什么秩序可言？沒有秩序，這些庶民難道不會死的更慘嗎？”

燕來平復情緒，道：

“我們要的，只是公平。”

言罷，他拂袖轉身，離去的時候重重地帶上了門，再也沒有回頭。

魏平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章邯看著地上掉落一地的飯菜，過了許久，終于還是克服不了自己的食欲，抓起來狼吞虎咽......

門外，燕來和魏平并肩而行。

“我等眾人在場時，他礙于面子，當然不肯進食。待只剩他一人，定然不會放著飯菜不管，你說呢魏兄？”

魏平恍然大悟，他想起方才自己強行給章邯喂飯的行為，真是好險。

若是激怒了章邯，說不定他真的會絕食餓死......

還好有燕兄及時制止。

章邯此人，最為重視的便是臉面和名聲了。難道他就對大秦的殘暴絲毫不知？

當然不是。

只是他礙于情面，在乎自己這點“忠義”的名聲，所以即便自殺，也絕不肯投降。

似這等人，究竟是該恨，還是該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