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作坊的生意蒸蒸日上，劉承宇的生活也步入了某種正軌。

他像一個精密的鐘表匠，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個小小的系統(tǒng)：優(yōu)化流程、安撫人心、處理和李過手下各路人馬的關(guān)系。他甚至還搞出了預(yù)售和定制服務(wù)——一些腿腳有特殊毛病的士兵，可以提前預(yù)定，由劉老實親自為他們量腳定做。

這種種新奇而有效的做法，讓他在底層士兵中聲望日隆。很多人見到他，都會主動地喊一聲劉先生。

然而，劉承宇的心中始終繃著一根弦。他知道，在李自成的隊伍里，最危險的，從來不是那些舞刀弄槍的武夫。

真正能殺人于無形的，是那些玩弄筆桿子和權(quán)謀的讀書人。

這一天，麻煩找上門來了。

來者是一個中年文士，穿著一身雖然洗得發(fā)白但依舊整潔的長衫，手里拿著一把羽扇，在這塵土飛揚的營地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劉承宇認識他。

此人名叫宋獻策，正是那晚在李自成身邊，夸贊他“百善孝為先”的那個文士。據(jù)說，他是最早投奔李自成的讀書人之一，深得信任，負責(zé)軍中的文書和一些參謀事宜。

在劉承宇的認知里，這種人，就是起義軍中的牛金星或者李巖的候選人。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他一個小小草鞋匠能得罪得起的。

“劉先生，生意興隆啊。”宋獻策笑瞇瞇地走到作坊前，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正在忙碌的工人和一排排碼放整齊的草鞋，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

“宋先生說笑了，不過是混口飯吃的小營生。”劉承宇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恭敬地拱了拱手，“不知宋先生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dāng)?！彼潍I策搖著羽扇，不緊不慢地說道，“只是聽聞劉先生這里頗有章法，特來瞧個新奇?？春蠓街瑐餮圆惶?。分工協(xié)作，計件取酬，標(biāo)準(zhǔn)化量產(chǎn)……劉先生，你這些法子，可不像是一個普通農(nóng)家子能想出來的啊?！?

劉承宇的心猛地一沉。

來了！

這是讀書人特有的試探和盤問。他不像李過那樣直來直去，而是用溫和的語氣，拋出最致命的問題。

“先生謬贊了?！眲⒊杏畹暮蟊碀B出了一層冷汗，但臉上依舊保持著謙卑的笑容，“小的哪懂什么標(biāo)準(zhǔn)化。不過是些瞎琢磨的笨辦法，讓大家干活省點力氣，多分點吃食罷了。說到底，還是為了能更好地為闖王、為將軍效力?！?

他將自己的動機，拔高到為集體服務(wù)的層面上。

宋獻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拿起一雙成品草鞋，仔細端詳著，問道：“我聽說，你這鞋，還管修補？”

“是。都是些苦哈哈的兄弟，鞋壞了可惜，能補就補補?！?

“若是有人故意弄壞了來占便宜呢？你又如何分辨？”宋獻策的問題，愈發(fā)刁鉆。

“這……”劉承宇一時語塞。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的售后服務(wù)完全建立在樸素的信任之上。

看到劉承宇的窘迫，宋獻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劉先生，你的法子是好的，但人心，可比你這鞋底的草繩要復(fù)雜得多。你給了他們規(guī)矩，他們就會鉆規(guī)矩的空子；你給了他們信任，他們就會濫用你的信任?？窟@些小恩小惠，是收攏不來人心的。”

他這番話，看似是提點，實則暗藏敲打。既是在否定劉承宇的做法，也是在宣示他自己才是那個懂人心、懂權(quán)謀的專家。

劉承宇瞬間明白了對方的來意。

這不是偶然的拜訪，而是一次蓄意的敲山震虎。自己的名聲太響了，已經(jīng)引起了這位軍師的警惕。他今天來，就是要告訴自己：小子，別太跳脫，在這隊伍里，誰才是玩腦子的，你得拎得清。

想通了這一點，劉承宇反而鎮(zhèn)定了下來。

他沒有反駁，而是順著宋獻策的話，露出一副茅塞頓開、受教了的表情。

“先生一言，真是令小子醍醐灌頂！”他對著宋獻策深深一揖，“小子只想著如何把活干好，卻忘了人心險惡。若非先生今日提點，小子將來定要吃大虧！還請先生不吝賜教，小子該如何是好？”

他將姿態(tài)放到了最低，主動將指導(dǎo)權(quán)交了出去。

伸手不打笑臉人。自己的主動示弱和請教，滿足了宋獻策的優(yōu)越感，也化解了他的敵意。

果然，宋獻策見他如此上道，臉上的神情也緩和了許多。他捻著胡須，擺出一副高人指點的模樣：“嗯，孺子可教。其實也簡單，立個規(guī)矩便是。凡修補者，需有同伍之人作保，證明其鞋確為正常使用而損壞。如此一來，既堵住了漏洞，也讓他們互相監(jiān)督，豈不兩全？”

“妙?。∠壬婺舜蟛?！”劉承宇立刻恰到好處地送上馬屁，“小的愚鈍，竟想不出此等妙計。多謝先生指點迷津！”

宋獻策矜持地笑了笑，又勉勵了幾句，便心滿意足地搖著扇子走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劉承宇緩緩直起身子，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斂。

一旁的劉老實擔(dān)憂地走上前：“承宇，這人……不好惹?！?

“我知道，爹。”劉承宇輕聲說，“他今天來，就是來給我們立規(guī)矩的?！?

“那我們……照他說的做？”

“做，當(dāng)然要做?！眲⒊杏畹难壑虚W過一絲精光，“而且，還要大張旗鼓地做?！?

第二天，草鞋作坊前就立了一塊小木牌，上面用工整的字寫著：“奉宋先生指點，即日起，凡修補草鞋者，需有同伍作保。特此通告?！?

他故意把“奉宋先生指點”這幾個字寫得特別大。

這么一來，所有來修鞋的士兵，都知道了這個新規(guī)矩是宋先生立的。那些因為手續(xù)變麻煩而心生不滿的人，自然不會把怨氣撒在劉承宇頭上。

而宋獻策聽聞此事后，也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說什么。

劉承宇用一次完美的順?biāo)浦?，不僅化解了一場潛在的危機，還巧妙地將宋獻策拉下了水，讓他為自己的規(guī)矩背書。

經(jīng)此一事，劉承宇對這個亂世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在這里，不僅要會做事，更要會做人。不僅要懂技術(shù)，更要懂人性。

而他和宋獻策的第一次交鋒，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他知道，只要自己還想在這支隊伍里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就必然會和這些手握智慧與權(quán)力的人，產(chǎn)生更多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