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隱的刀尖觸地,身體順著刀身滑落,重重砸進碎石堆里。火光在他瞳孔中熄滅,意識像斷線的風箏墜入深淵。
再睜眼時,天是灰的。藥渣堆在墻角,散發出苦澀的焦味。他躺在一輛木板車上,四肢無力,左臂斷口被粗布裹住,血已經止了,但整條手臂像是被抽空,連動一根手指都像在拉扯銹死的鐵鏈。
有人抬著他走過長廊。腳步聲沉悶,木板車顛簸,每一次震動都讓肋骨處傳來鋸齒般的鈍痛。他閉著眼,感知卻在爬行。左臂皮下有微光流動,那是新的黑印——九域輪廓的紋路,尚未完全成形,卻已與他的魂脈咬合。
抬他的人穿著云岫門外門執事的青灰袍,低聲交談。
“撿了個殘修,左臂廢了,靈脈也枯,不像是能鬧事的。”
“登記為流浪散修,發去苦役堂掃藥渣吧,正好缺人。”
江隱沒動,呼吸平穩,像一具尸體。可當木板車經過藥渣堆放區外廊時,左臂蹭過一堆黑褐色的殘渣,皮下的黑印忽然震顫了一下。
他呼吸停滯半息。
那不是草木焚燒后的余息。是魂息——極其微弱,扭曲如殘絲,像是從活人魂魄上硬生生抽離后殘留的渣滓。熟悉得讓他胃部抽搐。
他沒睜眼,但指甲摳進了掌心。
木板車停下,他被拖下來,扔在一間低矮的屋檐下。地面潮濕,墻角堆著掃帚和鐵鏟。有人給他塞了塊身份木牌,上面刻著“丙七”,編號潦草。
他被編入清掃隊,每日任務是將煉丹房倒出的藥渣運到后巷焚燒。
頭三天,他幾乎沒站起來過。身體像是被拆過又勉強拼回去,每動一下都像在對抗某種無形的鎖鏈。他靠在墻角,聽著其他雜役說話,聲音模糊,內容卻清晰——誰偷懶被打斷腿,誰半夜失蹤,誰在藥池邊撿到過帶血的手印。
第四天夜里,他第一次走進煉丹房后巷。
月光被屋檐擋住,只有爐火在跳。藥渣堆得像小山,冒著淡淡的白煙。他拎著鐵鏟,鏟起一捧殘渣往推車里倒。動作遲緩,像是被傷痛拖著走。
就在鏟子插入藥渣深處時,他忽然踉蹌了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
鐵鏟脫手,手掌直接按進藥渣堆里。
三息。
足夠了。
黑印在識海中閃出一道殘影——模糊的人形在藥液中扭曲,四肢被鐵鏈固定,頭頂有銀絲垂下,刺入天靈。魂魄被一縷縷抽出,化作淡金色的霧氣,注入爐鼎。畫面只持續了一瞬,隨即消散。
江隱伏在地上,喉嚨發緊,胃里翻涌。他把頭埋低,用肩膀擋住臉,把反胃壓了回去。
他慢慢爬起來,撿起鐵鏟,繼續鏟藥渣。動作依舊遲緩,眼神卻沉了下來。
夜半收工,他被安排住進雜役 dormitory。屋子低矮,擠了十幾張床,木板上鋪著發霉的草席。他躺在最角落的位置,背對著其他人。
黑暗中,他抬起右手,用指甲在床板邊緣劃了一道。
長三寸,深半分,走向與左臂黑印的主脈絡完全一致。
劃完,他放下手,閉上眼。
這不是標記方向,也不是記錄時間。是確認目標。他當特種兵時養成的習慣——一旦鎖定威脅,就在最近的硬物上刻一道痕。不多不少,一道。
這一道,代表“確認”。
第二天清晨,他照常去煉丹房報到。執事扔給他一把鐵鏟,指了指后巷的藥渣堆。
他點頭,低頭走過去。
風從煉丹房煙囪吹出,帶著一股焦苦中夾著腥甜的氣息。煙灰色的氣流里,有一絲暗紅,像血絲混入霧中,一閃而沒。
江隱停下腳步,盯著煙囪看了兩秒。
他知道那是什么。
人魂被煉化時,靈力與血氣無法完全分離,殘余會隨煙逸出。修為越高,魂魄越強,煉化時逸出的血絲就越明顯。這縷暗紅,至少來自三個以上筑基期的魂魄。
他繼續往前走,開始鏟藥渣。
快到正午時,執事喊他去倒最后一車。他推著車往后巷走,經過焚燒爐時,腳底忽然踢到什么東西。
低頭一看,半只手從浮土里露出來,只剩右手,掌心朝上,皮膚焦黑,但指根處有一圈暗青色的紋路,像是被烙上去的符印。
江隱蹲下身,用鏟子輕輕撥了撥浮土,把整只手翻出來。
掌心紋路清晰——與昨夜藥渣中感知到的魂息同源。
他盯著那紋路看了兩秒,站起身,用腳把尸手推進焚燒爐。
火焰猛地躥高,映得他半邊臉通紅。黑印在皮下微微發燙,像在回應什么。
他沒再看,轉身推車離開。
傍晚,他坐在屋檐下啃干餅。餅硬得像石頭,他咬得很慢,腮幫子酸痛。遠處傳來鐘聲,是外門收工的信號。
一個雜役走過來,坐在他旁邊,低聲說:“丙七,你第一天就摔那一跤,是不是看見什么了?”
江隱沒抬頭,繼續啃餅。
那人又說:“別裝了,我看見你手抖。藥渣底下有東西,對吧?”
江隱終于抬眼。
那人三十出頭,臉上有道疤,眼神卻亮得反常。他壓低聲音:“我弟弟也在藥渣堆里失蹤的。掌心也有那種紋,和今天那手一樣。”
江隱盯著他,沒說話。
那人苦笑:“你以為我在套你話?隨便你。但我告訴你——煉丹房地下有三層,最底下不是藥池,是人池。”
說完,他站起身,走了。
江隱坐著沒動,手里還捏著半塊干餅。
人池。
兩個字像釘子扎進腦子。
他忽然想起古城崩塌前,蕭晚掙脫鎖鏈的畫面。她沒哭,沒喊,只是看著他,眼神不是感激,是控訴。
控訴他以為的救贖,不過是換了個方式繼續吞噬。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左臂。粗布下,黑印微光流動,九域輪廓若隱若現。
命格完整?老子不救世,只滅吃人的人。
他站起身,把剩下的干餅扔進火堆。
火焰噼啪一聲,燒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去煉丹房報到。執事照例扔給他鐵鏟,他接住,低頭走進后巷。
藥渣堆比昨天少了一半。有人正在往推車上倒新的殘渣,灰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帶著一股刺鼻的腥氣。
江隱走過去,鏟起一捧藥渣,仔細看。
粉末中夾著細小的骨屑,泛著青灰色,像是從指骨上磨下來的。
他不動聲色,將藥渣倒入推車,推到焚燒爐前。
火焰升起時,他站在爐邊,左手悄悄貼上爐壁。
黑印微震。
識海中再次閃出殘影——這次更清晰。一間地下石室,墻上掛滿鐵鉤,鉤上吊著人,胸口被剖開,內臟被取出,只剩心臟還在跳動。爐鼎在中央,底下燒著魂玉,上面架著銅盆,盆里盛著血漿。
畫面一閃即逝。
江隱收回手,低頭看自己的掌心。
掌紋深處,有一道極細的裂痕,是昨夜在床板上刻痕時,指甲崩斷留下的。血絲滲出,順著掌紋流下,滴在爐邊的石板上。
石板吸了血,那滴血沒有暈開,反而微微發亮,像被什么吸住了。
江隱盯著那滴血,緩緩握緊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