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夏，你的綠蘿又黃了兩片葉子。”室友阿雯敲了敲我的床沿。我蜷縮在宿舍上鋪的床簾里，平板電腦的光映在臉上，文檔里《城市空間異化研究》的標題已經凝固了三個小時。窗外飄來食堂的油煙味，混著樓下快遞站紙箱的膠帶氣息，這是我在廣藝度過的第二個春天。

手機突然震動著從枕邊滑落，班級群跳出鮮紅的@全體成員：“鄉村振興實踐項目報名開啟”。手指比大腦更快點開文件，“揭西縣坪上鎮萬梅谷文化小鎮”的字樣躍入眼簾時，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忽然在余光里晃動起來。報名表需要附攝影作品，我翻遍手機相冊，全是教學樓玻璃幕墻切割的天空。

那天深夜，我蹲在宿舍走廊給母親打電話。“揭西？你外公年輕時在那修過水庫。”母親的聲音混著麻將碰撞聲傳來，“記得帶驅蚊水，山里毒蟲多。”掛斷前聽見她囑咐牌友：“碰！我姑娘要去鄉下體驗生活呢。”

二

大巴車在省道234線顛簸時，我正把暈車貼按在內關穴上。前座戴漁夫帽的男生突然舉起單反：“云霧！”整車人撲向右側車窗，只見遠山裹著乳白色輕紗，成片的梅林像打翻的胭脂盒，從青灰色的巖壁間流淌下來。

“注意看山腳那些夯土房，”帶隊的王老師舉著擴音器，“客家人用紅糖糯米砌墻，冬暖夏涼……”旅游學院的陳昊立即掏出速寫本，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我數著掠過窗外的地名：五星村小學褪色的黑板還留著拼音表，石峽村的祠堂飛檐下晾著咸菜干，拖拉機突突駛過“農民工匠法示范點”的金屬牌，揚起細碎的梅花瓣。

樟樹下村的民宿老板娘阿英姐在曬谷場等我們。她腰間系著的藍布圍裙沾著梅子汁，接過行李箱時，袖口露出半截青色的梅枝紋身。“城里娃住西廂房，朝南的窗能看見梅王樹。”她說的梅王是棵三百歲的古樹，虬結的枝干上系滿紅綢，有個喜歡拍小視頻的師妹叫李薇，她連夜支起三腳架等星空，說是要拍“梅枝摘月”。

月光像淬過火的薄霜，鍍在梅王樹虬結的枝干上。李薇裹著沖鋒衣縮在三腳架后，鏡頭里三百歲的老梅枝丫如蒼勁的墨痕，正緩緩切割著渾圓的月亮。山風掠過枝頭系著的紅綢帶，那些褪色的祈愿便在她取景框里浮成一片暗涌的血色。

“曝光再降半擋……”她喃喃自語，指尖在相機屏上滑動。冷光映亮他眉梢凝結的夜露，也照亮取景框里驚心動魄的構圖——最遒勁的那截橫枝斜刺向月輪中央，枝頭未落的殘梅恰似掬月的指尖。腳邊延時攝影的指示燈規律明滅，像墜在草叢里的星子。

突然有山雀驚飛，枝影在月色中震顫。李薇猛地屏住呼吸。取景框里，墜落的梅瓣擦著月緣飄過，山風卷起紅綢拂過鏡頭。她按下終止鍵時，發現沖鋒衣肩頭已落滿細碎的花影，像披了件月光織就的珍珠衫。

后來我們在民宿傳看那段視頻：三百歲的梅枝在星軌間緩慢伸展，最終將滿月穩穩托入蒼勁的懷抱。阿英姐指著定格的畫面笑：“老祖宗練了三百年的摘月手，倒讓后生拍去了。”李薇把視頻上傳時配了句詩：“老梅新折蟾宮枝，原是千年蓄力時。”

三

巡山那日，濃霧如同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著整座萬梅谷。腳下的山路濕漉漉的，鋪滿了層層疊疊的陳年腐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幾乎吸走了所有的聲響。只有小林哥那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在落葉上落下極輕微的“嚓嚓”聲，像踩在厚地毯上。這位皮膚曬得黝黑、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的駐村第一書記，是華南農大的果樹學博士，此刻卻像個經驗老到的山民，領著我們這群城里來的“睜眼瞎”，在迷蒙中穿行。

他蹲在一株主干遒勁的老梅樹下，粗糙的手指撫過樹皮上深刻的縱向溝壑。“瞧這皸裂的紋理，”他壓低聲音，仿佛是怕驚擾了沉睡的山谷，“像不像老人手上的皺紋？這紋路越深越密，樹齡就越大。看這個，至少得有六十年了，說不定還見證了咱們村生產隊那會兒的歲月。”他從地上拾起一顆早已風干脫水、皺縮如小核桃般的野梅子，用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啪”的一聲脆響，果子裂成兩半，露出里面幾枚深褐色的果核。“這叫‘子孫果’，”小林哥眼神里帶著點莊重的意味，把果核小心地放在我掌心，“聽村里的老輩人說，核越多，兆頭越好，寓意著子孫滿堂，福澤綿長。你看這顆，足足有五粒核。”那幾枚小小的核，躺在手心，帶著山野的涼意和歲月的重量，成了此行收獲的第一份“自然講義”。

霧氣在觀景棧道盡頭愈發濃重，幾乎要將人影吞沒。就在這片朦朧的白紗帳里，我們遇見了正在勞作的德昌伯。七旬老人身手矯健得驚人，單手穩穩扶住長長的竹梯頂端，另一只手握著磨得锃亮的修枝剪，在密匝匝的花枝間上下翻飛。那剪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像一只靈巧的蝴蝶，精準地在枝丫間穿梭、停頓、輕吻。咔嚓一聲，多余的枝條應聲而落。我笨拙地嘗試著幫忙，剪下的卻多是帶著花苞的嫩枝。德昌伯敏捷地溜下梯子，把我剪下的殘枝仔細攏成一捆，粗糲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頭，聲音洪亮：“丫頭喲，剪枝可不是揮舞柴刀砍柴火！這是門精細活兒，‘留強去弱，疏密有致’，講究著呢！就跟人喘氣一樣，梅樹也得‘透氣’，枝條擠得太密實，陽光照不進來，風也透不過，它憋屈著，哪肯好好開花結果？”他話語樸素，卻道出了園藝的真諦。后來幫他收拾工具筐時，我瞥見筐底躺著一本用塑料皮仔細包好的筆記本，紙頁已經泛黃卷曲。忍不住翻開一角，只見鋼筆字跡工整地記錄著：“2023年冬，臘月十七，天氣晴，氣溫約10℃，嫁接紅梅接穗47株于砧木，位置向陽坡地。2024年驚蟄后檢查，成活39株……”字里行間，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堅守與對每一株梅樹的了如指掌，這哪里是筆記，分明是一部無聲的“梅樹生命檔案”。

最意想不到的“沉浸式課堂”，發生在阿英姐那間飄著醉人香氣的梅酒作坊。巨大的陶缸揭開蓋子瞬間，一股極其濃郁、混合著發酵果實的酸甜氣息猛地擴散開來，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濃烈得幾乎讓人微醺。阿英姐正彎腰，用長柄木勺從缸底舀起深紅發亮的酒糟，黏稠的酒液如絲綢般滑落。“老祖宗‘九蒸九曬’的法子好是好，就是太費時費力，也難保證干凈咧，”她邊干邊解釋，順手抄起一根銀色棒狀溫度計晃了晃，“現在咱們引進這個巴氏殺菌消毒法，溫度控制得準準的，既能殺死壞菌，又能最大程度保住梅子里的天然香氣和那些寶貝風味物質，這法子釀出來的酒，口感更順，香氣更純！”話音剛落，隨隊實踐的烹飪學院張同學立刻來了精神，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拿出無菌取樣瓶，小心翼翼地從不同發酵階段的酒糟中各取了些樣本。“阿英姐，這微生物環境太獨特了！”他兩眼放光，捧著樣品如獲至寶，“初步判斷，里面至少活躍著三種我們在實驗室都沒見過的優勢酵母菌株！可能就是它們，成就了咱萬梅谷梅酒這獨一無二的靈魂風味！”作坊里彌漫的，不僅是醉人的酒香，更彌漫著古老智慧與現代科技碰撞融合的奇妙氣息，以及探索未知的興奮感。這堂在氤氳酒氣和陶缸木桶間開展的實踐課，比任何書本都來得生動深刻。

四

布展那日，萬梅谷慷慨地送了我們一場聲勢浩大的山風作為“見面禮”。籌備中的梅花節主會場設在古樹公園旁的開闊地，風從山谷口長驅直入，帶著濕冷的梅香和泥土氣息，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頑童，肆意撩撥著我們的勞動成果。剛立起來的展板在風中“哐哐”作響，設計圖上精心繪制的梅花圖案被吹得變了形。最惱人的是那些裝飾用的紅綢，它們如同被賦予了生命，掙脫了固定繩的束縛，在鋼架上瘋狂地舞動、翻卷，變成了一道道赤紅色的波浪，發出獵獵的呼嘯。我和幾個同學手忙腳亂，用身體抵住展架，嘴里咬著固定繩，手指被冰冷的鐵架和粗糙的繩子磨得生疼，臉頰也被風刮得冰涼麻木。

正當我們狼狽不堪時，村委會的文書小慧姐扛著一個沉甸甸的石臼，笑容爽朗地穿過風幕走來。“城里娃娃們，別光跟風較勁！來，搭把手，試試這個活兒！”她大聲招呼著，將石臼穩穩放在背風的角落。石臼里熱氣騰騰，剛蒸好的糯米散發著誘人的甜香，瞬間在冷風里辟出一小塊溫暖的天地。“梅花節哪能少了打糍粑？這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甜頭和熱鬧！”我們笨拙地接過沉重的木槌，在小慧姐的指點下，高高舉起，再用力砸向臼中雪白黏糯的米團。“嘭！嘭！”的撞擊聲帶著節奏，竟神奇地蓋過了風聲。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鏡片，她一邊麻利地翻動米團，一邊用略帶感慨的語調講述：“五年前？嗨，那會兒可沒這么熱鬧。這么好的梅子，熟了掉一地，爛在泥里，看著都心疼死個人！那時候路是泥漿子路，快遞嫌遠不來，年輕人？留不住啊，都像南飛的雁，撲棱棱往外跑，村里就剩些老人娃娃守著空房子……”她的話語裹在糯米的甜香里，沉甸甸地道出了這片土地曾經歷的沉寂與出路難尋的困頓。

開幕式當天，老天爺終于收了神通，露出了湛藍的晴空。鼓樂聲起，最奪人眼球的無疑是那支別出心裁的舞龍隊。傳統的布龍被賦予了萬梅谷的靈魂——高昂的龍頭由堅韌的梅枝精巧編織而成，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一片片“龍鱗”更是匠心獨具，竟是用朵朵曬干壓制的梅花標本粘貼而成，隨著龍身的翻滾騰躍，那些凝固的梅瓣仿佛在光影中重新綻放，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更濃郁、更持久的干花香。我負責的“詩詞長廊”瞬間成了最熱鬧的打卡點，木架上懸掛著歷代詠梅的經典詩句，游客們擠在詩箋前拍照吟誦。一個梳著雙丫髻、穿著粉嫩漢服的小女孩，費力地踮著腳尖，指著明代王冕那首著名的《墨梅》問我：“姐姐，‘只留清氣滿乾坤’，這個‘清氣’到底是什么味道呀？是糖果味嗎？”小丫頭純凈的雙眸充滿了好奇。這稚嫩的問題讓我心頭微微一顫，思緒瞬間飄回霧氣彌漫的山谷，清晰地記起德昌伯工具筐里那截剛剪下的梅枝——斷茬處滲出的汁液，散發著一種清冽中帶著微苦、苦澀里又透出悠遠芬芳的獨特氣息。啊，那不正是穿越千年，依舊回蕩在詩詞與枝頭間，屬于梅花的高潔魂魄嗎？我蹲下身，輕輕告訴她：“就像曬過太陽的干凈木頭，又像冬天雪地里吹來的冷風，還有點剛折斷樹枝的味道，很特別，等你聞到了就知道啦。”

喧囂的白日落下帷幕，更深沉的碰撞卻發生在子夜時分的策劃會上。村委會的燈光下，小林哥將筆記本電腦連接上投影儀，幕布上展現出“萬梅谷智慧旅游系統”的藍圖，燈光反射在他厚厚的鏡片上，看不清眼神。“大家看，”他指著屏幕上的二維碼圖標，“這是我們開發的AR導覽系統。游客只要用手機掃一掃梅樹下的銘牌二維碼，就能在屏幕上看到這棵樹的全息影像，了解它的品種、樹齡、故事傳說，甚至能看到它四季變化的模擬畫面，等于擁有了這棵樹的前世今生。”科技感十足的畫面引來一片驚嘆。然而，小林哥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猶豫：“可是…老人們，尤其是幾位會唱采梅調的老阿公阿婆，他們堅決不同意只用冰冷的機器解說。他們說，沒有客家山歌里的采梅調，這梅花的魂就丟了，游客聽不懂山歌里摘梅子的辛苦、盼豐收的歡喜，還有對自然的敬畏！”會議室霎時安靜下來。一方是高效炫酷的現代科技，一方是浸潤著泥土與歲月深情的古老歌謠，代際的認知差異、傳統與現代的張力，在這小小的房間里激烈碰撞。我們圍繞著“魂”與“形”爭論不休，從山歌的音韻價值、到AR技術的普及難點、再到游客體驗的平衡點。窗外漆黑的山谷漸漸透出青灰的曦光，雄雞的第一聲啼鳴遙遙傳來，爭論才有了結果——一個融合的方案誕生了：在AR導覽的核心模塊旁，專門設置一個“梅谷回響”子菜單。掃碼后，游客不僅能看梅樹的數字影像，還能聽到由村里老人親自吟唱、精心采錄的原生態“采梅調”作為背景音。更令人振奮的是，我們決定運用全息投影技術，在游客中心的非遺體驗館里，完整地、立體地復原客家古法釀制梅酒的整個工藝流程，讓無形的“梅魂”在光影中看得見、聽得著，甚至仿佛能嗅到那醉人的芬芳。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終于爬上窗欞時，疲憊的我們相視而笑，因為我們知道，這個不眠之夜，我們不僅守住了“清氣”，也找到了一條連接古今、溝通心靈的新路徑。

五

最后一場春雨來臨時，我們在曲譜橋邊辦露天詩會。喜歡美術的學生把丙烯顏料混著梅汁，在油紙傘上寫意；音樂系的同學調試著用梅木制作的馬頭琴，說共鳴箱里有山谷的回聲。我把自己寫的《梅農手記》埋進陶罐，約定十年后啟封。

阿英姐往我背包里塞梅干時，忽然紅了眼眶：“我閨女和你同歲，在深圳做直播帶貨。”她手機屏保是女孩在霓虹燈下的自拍，“上次回來嫌曬梅場土氣，可城里人偏就愛這份土氣。”

大巴啟動時，德昌伯追著車跑了十幾米，往我手里塞了布包。展開是曬干的梅核，用毛筆寫著“乙巳年谷雨。”后視鏡里，石內河泛著細碎的銀光，那些我們參與鋪設的青石板路，像一條梅枝延伸向云霧深處。

……

回校后，我的綠蘿突然抽了新芽。在省大學生鄉村振興成果展上，我們的《梅農口述史》獲得特等獎。頒獎禮那天，小林哥發來視頻：德昌伯戴著老花鏡，正給參觀者演示如何用我們設計的APP查詢梅樹檔案。

今年清明，民宿訂單排到了國慶。阿英姐學會了用無人機航拍，最新視頻里，萬梅谷的雪色花海間，隱約可見我們當年埋下的詩稿陶罐。有個游客在評論區問：“那些刻在曲譜橋欄桿上的外文詩是什么？”那是我偷偷刻的聶魯達詩句：“在我這片荒原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而此刻，我坐在圖書館的落地窗前，屏幕上是萬梅谷實時氣象數據。天氣預報說明天有小雨，但我知道，那些梅樹正在悄悄鼓脹花苞——就像當年蜷縮在宿舍床簾里的我，永遠等待著破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