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未盡

九月的風卷著桂花香撲進教室時，林小滿正在草稿紙上畫第無數遍江熠的側影。筆尖在紙頁上洇出淡淡的墨痕，像她藏了兩年的心事，總在不經意間顯露痕跡。前桌陳佳佳用胳膊肘撞她：“快看江熠！今天穿了件白襯衫！”

林小滿的筆尖猛地頓住，墨點在紙上暈成小小的烏云。她順著陳佳佳的目光望過去，江熠正站在講臺邊收作業，陽光從走廊斜切進來，給他的白襯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他隨手把一摞作業本往講臺上放，袖口被扯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凈的手腕，血管像青綠色的藤蔓輕輕伏著。他指尖劃過最上面那本作業本時，林小滿認出那是自己的——昨天晚自習特意寫得格外工整，連數字“3”的弧度都比平時圓潤些，就盼著他能多留意一眼。

“喂，發什么呆？”陳佳佳戳她的后背，“你作業本還沒交呢?！绷中M慌忙從抽屜里抽出數學本，指尖不小心碰到桌角的鐵皮盒，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她趕緊把盒子往里推了推，那是她藏秘密的地方——里面有江熠掉在地上的半塊橡皮（淡藍色，缺了個角，她撿回來后用彩紙包了三層），有他運動會時戴過的號碼布（被她趁亂撿回來的，上面還沾著草屑和淡淡的汗味，每次打開盒子都像能聞到陽光曬過的味道），還有一張去年期末考試的座位表，她在他的名字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太陽的光芒畫得格外長，幾乎要碰到她的名字，像在悄悄牽住他的手。

高一剛開學那天，林小滿抱著一摞新書在走廊被人撞了個趔趄，《數學必修一》“啪嗒”掉在地上，封面蹭出一道灰痕。“不好意思。”男生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她抬頭時正好撞進一雙干凈的眼睛。江熠穿著洗得發白的初中校服，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濡濕，彎腰撿書時，手指骨節分明的樣子，讓她的心跳漏了半拍。他把書遞給她時，她注意到他左手虎口處有個小小的月牙形疤痕，后來在體育課自由活動時，聽見他跟同學說那是小時候爬樹掏鳥窩摔的，她偷偷在心里笑了好久，覺得他像個野小子。

從那天起，林小滿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總忍不住往江熠的方向飄。課間操時她故意站在他斜后方，數他校服外套上沾著的草屑，最多的一次數到七片，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有次他突然轉身問后排同學借紙巾，林小滿嚇得差點把手里的礦泉水瓶捏扁，直到他轉回去，才發現自己后背的襯衫已被冷汗浸濕——他轉過來時，她正盯著他后腦勺的發旋發呆，那處的頭發比別處更軟些，像個小小的漩渦，她總覺得里面藏著好多秘密。

晚自習的教室格外安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林小滿的目光總忍不住瞟向斜前方——江熠握筆的姿勢很特別，食指會微微彎曲，筆桿在指間轉得飛快。有次他轉筆時沒接住，黑色水筆“骨碌碌”滾到她的椅子腿邊，她撿起來遞過去，指尖相觸的瞬間像觸電般縮回，那晚的數學卷子，她算錯了三道基礎題。后來她特意在草稿紙上練了無數次轉筆，卻總也學不會他那流暢的弧度，陳佳佳笑話她：“你這是想變成他的影子啊？”她紅著臉反駁，心里卻偷偷認了。

她有個帶鎖的筆記本，封面是褪色的櫻花。里面沒寫多少心事，倒是記了不少關于他的碎片：“3月15日，數學課，他把橡皮借給了同桌，自己用鉛筆頭擦題，被老師點名了。他站起來時，耳根紅了，像熟透的櫻桃。我偷偷把我的橡皮放在他桌角，他下課時用了，還回頭往我們這邊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找我?！薄?月2日，運動會，他跑1500米時摔了一跤，膝蓋磕出了血，卻爬起來接著跑。沖過終點線時，額前的碎發都濕透了，他卻對著我們班的方向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去醫務室給同學拿藥時，看見他正在處理傷口，咬著牙不吭聲，像只倔強的小狼?！薄?月30日，最后一節自習課，他轉筆時筆掉在地上，滾到了我座位底下。我撿起來遞給他，他說‘謝謝’，聲音比我想象中要低一點，像夏天傍晚的風。我回座位時差點絆倒，他伸手扶了我一下，手心燙得像揣了個小太陽?！?

那次遞筆之后，她好幾天都沒敢洗那只碰過他指尖的手，連寫作業時都小心翼翼的。其實那天晚上，她把那只手放在臺燈下看了很久，想象著他寫字時指尖用力的樣子，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陳佳佳發現她的異樣，打趣道：“你是不是偷偷喜歡誰了？”林小滿慌忙搖頭，臉頰卻燙得能煎雞蛋，怕被看穿那點小心思。

高二分文理，林小滿選了文，江熠選了理。他們的教室隔著一條走廊，林小滿開始制造各種“偶遇”。課間去水房打水，她特意繞到理科班門口，假裝看墻上的通知，眼睛卻在教室里飛快地掃一圈——他的座位靠窗，桌上總堆著一摞物理競賽書，陽光落在書脊上，能看清“量子力學”四個字。有次他正低頭做題，眉頭微微皺著，右手食指在草稿紙上輕輕敲著，她站了足足兩分鐘才走，回來時發現水杯里的水都涼了，可心里卻暖烘烘的。

午休去食堂，她總是等江熠那排隊伍快到窗口時，才慢悠悠地排在后面，聽他跟同學討論物理題?！斑@個洛倫茲力方向，用左手定則……”他說話時會輕輕敲著餐盤，指尖在空氣中比劃，林小滿偷偷把他說的公式記在手心，回教室后趕緊抄在筆記本上。有次他突然轉頭問她：“文科生也要學這個？”她嚇得手心的字跡都蹭花了，結結巴巴地說：“看、看你們討論得熱鬧……”他笑了笑，沒再追問，那天她打了和他一樣的糖醋排骨，覺得比平時甜了三分，連骨頭都想嚼碎了咽下去。

放學時她故意晚走十分鐘，等他背著書包走出教學樓，再跟在后面，踩著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往前走。他的影子很長，她的影子總在后面亦步亦趨，像只膽小的尾巴。有次他突然停下系鞋帶，她沒留神，差點撞到他背上，慌忙往旁邊躲，卻踩到了一塊松動的地磚，“啪嗒”一聲濺起泥水，正好落在他的白球鞋上?！皩Σ黄?！”她嚇得臉都白了，他卻笑著說：“沒事，反正該洗了?！边€從書包里掏出紙巾遞給她，“你鞋上也沾到了?！彼皖^擦鞋時，看見他自己只用袖子隨便抹了兩下，心里又甜又澀，像含了顆沒化完的糖。

有次下雨天，她看到江熠站在教學樓門口發呆，手里沒拿傘。林小滿捏著自己的碎花傘，猶豫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走過去：“同學，要不要一起走？”江熠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好啊，謝謝你。”

兩人并肩走在雨里，傘下的空間很小，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像陽光曬過的味道。雨滴打在傘面上，發出“噠噠”的聲響，她偷偷數著自己的心跳，數到第七下時，江熠突然說：“你是不是一班的林小滿？”她猛地抬頭：“你記得我？”“當然，”他指了指她的書包，“你書包上掛著的銀杏葉掛件，上次運動會掉在操場，還是我撿給你的?！?

林小滿這才想起，去年秋季運動會，她的書包掛件確實丟過，后來在失物招領處找到了。原來那天撿掛件的人是他。那天的雨下得不大，卻把她心里的某個角落，淋得濕漉漉的，又暖烘烘的。江熠的奶奶就住在她家隔壁那條巷子，他說：“以后放學可以一起走。”林小滿點點頭，感覺雨絲落在臉上，都是甜的。

從那天起，他們放學路上多了同行的身影。江熠會給她講物理題里的宇宙飛船，說“當速度超過第一宇宙速度，就能脫離地球引力”，她聽不懂，卻喜歡聽他說話的語調，像帶著星光的風。她會給江熠背剛學的古詩詞，背到“金風玉露一相逢”時，他突然說：“這句寫得真好。”她的臉瞬間紅了，趕緊跳過這句背下一首，怕他看出自己心里的漣漪。路過巷口的小賣部，他總買兩袋橘子味的硬糖，遞一袋給她：“這個提神?！绷中M含著糖，聽著他的聲音混著風聲傳來，覺得整個秋天都浸在橘子味的甜里。有次她感冒了，說話帶著鼻音，他第二天特意多帶了一包檸檬味的糖，說：“這個治咳嗽?！彼低蛋烟羌垔A在筆記本里，現在已經攢了滿滿一頁。

高三的秋天來得很快，教室里的倒計時牌數字一天天減少。林小滿開始忙著刷題、整理錯題集，關于江熠的記錄，在筆記本上出現的頻率漸漸低了。但她還是會在晚自習的間隙，抬頭望一眼理科班的方向，想象他此刻是不是也在埋頭做題。有次深夜學到兩點，窗外的月光落在錯題本上，她突然想起江熠說過“遇到難題別死磕，睡一覺說不定就有思路了”，于是真的放下筆，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和他一起在圖書館刷題，陽光透過窗戶，在兩人的練習冊上投下重疊的光斑，他轉過頭對她笑，小虎牙亮晶晶的。

一模成績出來那天，林小滿的名字排在年級前五十，而江熠依舊是第一。她在公告欄前看成績時，江熠正好走過來，指著她的名字說：“進步很大啊?！薄澳阋埠軈柡??！彼拖骂^，臉頰發燙?！耙黄鸺佑桶桑彼α诵?，“說不定以后能在一個城市讀大學?！彼f話時，風卷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那雙干凈的眼睛，林小滿突然覺得，這句話比任何鼓勵都管用，像是給她的青春系上了一根風箏線。

那句話，林小滿記了很久。她把它寫在便利貼上，貼在書桌前，每次學到深夜，看到那行字，就覺得渾身都有了力氣。她開始在錯題本上寫他的名字，有時候是在函數圖像旁邊畫一個小小的“熠”，有時候是在英語作文的草稿里，偷偷塞進一句“江熠說他想考浙大”。有次被陳佳佳看到，打趣道：“你這錯題本快成情書了?！彼琶Π驯咀雍仙希睦飬s偷偷盼著，這“情書”能有被他看到的一天。

平安夜那天，班長組織大家互送蘋果。林小滿抱著一個紅通通的蛇果，猶豫了整整一節課，最后還是沒敢送出去。那蘋果是她挑了最久的，紅得像小太陽，她還在果蒂處系了根銀色的絲帶，像他襯衫上的紐扣。放學時，看到江熠的桌肚里放著好幾個蘋果，還有一張粉色的賀卡，露出一角清秀的字跡。她默默把自己的蘋果塞進了書包，回家的路上，咬了一口，有點澀。江熠卻突然從后面追上來，手里拿著個包裝成星星形狀的蘋果：“給你的，剛才人太多，沒好意思給。”林小滿接過蘋果，感覺手心燙得能焐化冰雪，他撓了撓頭：“我媽包的，說這樣好看?！焙髞硭涯莻€星星包裝紙拆開，發現里面藏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加油，浙大見”，她把紙條夾在櫻花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每天睡前都要看一眼。

高考前最后一次班會，班主任讓每個人寫一張紙條，說說自己的夢想。林小滿在紙條上寫：“想考浙大，想和喜歡的人，在同一個城市看晚霞。”她偷偷看了一眼江熠的紙條，上面只有四個字：“浙大，等我。”那字跡和他轉筆的姿勢一樣張揚，卻讓她的心跳得像要沖出喉嚨。原來他真的想考浙大，原來他們的夢想，如此接近，像兩條快要交匯的直線。

高考結束那天，全班去KTV聚餐。燈光昏暗的包廂里，有人起哄讓江熠唱歌。他唱了一首周杰倫的《晴天》，聲音不算特別好聽，卻很認真。唱到“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時，他的目光似乎往林小滿的方向飄了一下，她趕緊低下頭，假裝喝可樂，耳朵卻紅得像要滴血。林小滿坐在角落里，手里捏著一罐沒開封的可樂，聽著他唱“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原來這場喜歡，已經陪她走過了這么多個夏天，像香樟樹的影子，悄悄鋪滿了整個青春。

拍畢業照時，攝影師讓大家自由組合，林小滿站在人群里，看著江熠被女生們圍著拍照，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寫著夢想的紙條，手心全是汗。后來有人喊：“林小滿，過來和江熠拍一張??！”

她猶豫著走過去，站在江熠身邊。他比她高一個頭，肩膀很寬，拍照時微微側過頭，問她：“緊張嗎？”“有一點?！彼穆曇艏毴粑靡??！皠e緊張，”他的氣息拂過耳畔，帶著淡淡的薄荷味，“以后說不定常常見面呢?！?

快門按下的瞬間，林小滿偷偷抬眼看他，陽光正好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她突然很想告訴他：我喜歡你，從高一那年夏天，撿到那本數學書開始?？稍挼阶爝叄K究還是咽了回去，怕打破這恰到好處的距離。

查成績那天，林小滿的手指在鍵盤上抖了三分鐘才按下去。當“658”跳出來時，她沖出房間給江熠打電話，聽筒里傳來他雀躍的聲音：“我682！”她靠在墻上滑坐到地上，眼淚砸在瓷磚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原來努力真的可以讓兩個人的距離，變得這么近，近到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填志愿那天，林小滿在“浙江大學”四個字前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鄭重地填了上去。江熠的志愿表就放在隔壁桌，她偷偷瞄了一眼，第一志愿赫然是“浙江大學”。他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抬頭朝她笑了笑，她慌忙低下頭，筆尖卻在志愿表上洇出了個小小的墨點，像顆害羞的痣。

暑假里，林小滿整理房間時翻出那個櫻花筆記本。從高一到高三，密密麻麻記著關于江熠的一切：他喜歡用黑色水筆（晨光牌，0.5mm），他解不出題時會揪頭發（所以額前的碎發總有點亂），他奶奶做的綠豆湯里要放冰糖（他說比白糖更清潤），他跑步時會習慣性地先邁左腳，他笑起來左邊嘴角會有個小小的梨渦……她摩挲著紙頁上的字跡，突然想起高考結束那晚，江熠送她到巷口，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他說：“等開學，我有話對你說?！?

開學那天，杭州的陽光格外烈。林小滿拖著行李箱走進紫金港校區，遠遠就看見穿白T恤的江熠。他站在香樟樹下，手里舉著塊牌子，上面寫著“林小滿”，字跡張揚得和高中時一樣，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太陽，和她當年在座位表上畫的一模一樣。

“這里！”他朝她揮手，笑容比陽光還燦爛。林小滿跑過去，行李箱滾輪在地上劃出輕快的聲響。

他們并肩走在林蔭道上，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飄過腳邊。江熠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其實高二那天，我故意說記得你的掛件?！绷中M愣住，聽見他繼續說，“還有平安夜，那些女生的賀卡我都沒看，只留了你的蘋果，那個蛇果我放了三天才舍得吃，覺得甜得像你背詩的聲音。”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江熠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遞到她面前——是那個她以為早就丟失的銀杏葉掛件，邊緣被磨得有些發亮，上面還系著他那天送她的銀色絲帶。“這個，”他的聲音有點啞，“我撿回來后，一直帶在書包里，想找機會還給你，卻總覺得還不是時候。其實從你在草稿紙上畫我的側影開始，我就知道了。”

林小滿的眼淚突然涌上來，她想起那個帶鎖的櫻花筆記本，想起那些偷偷數過的草屑，想起無數個心跳失控的瞬間。原來這場青春里的暗戀，從來都不是她一個人的兵荒馬亂，他早就悄悄站在了對岸，等她勇敢地渡過去。

她吸了吸鼻子，看著眼前的少年，終于說出那句藏了三年的話：“江熠，我喜歡你，從高一那年夏天就開始了。”

江熠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向前一步，輕輕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帶著橘子硬糖的甜味?！拔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