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二年的開封府，深秋的冷雨正斜斜地織著，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浸得發(fā)亮。大理寺獄的深處，三具尸體正被粗麻裹著拖向亂葬崗，他們脖頸上的血痕還在微微滲著暗紅——那是昨夜禁軍弓弦勒出的印記。其中一具尸體的指尖，還攥著半片被血浸透的《青苗法》謄本，墨跡在雨水里暈成模糊的黑團。

羅丹站在州橋的茶館二樓，隔著雨簾望著那隊行刑的士兵。他寬大的袍袖下，指關(guān)節(jié)正用力抵著窗欞，木頭上已留下幾道新月形的刻痕。身旁的幕僚遞上一杯滾燙的雨前龍井，茶杯在他手中微微震顫：“先生，張團練他們...終究沒能過宣德門。“

“我看見了。“羅丹的聲音像被雨水泡過的木頭，“官家的金吾衛(wèi)，比我們想的更緊。“他轉(zhuǎn)頭看向幕僚，燭光在他眼角的皺紋里投下陰影，“那些丘八只會舞刀弄槍，連安石府的后墻都摸不到。我們需要的是一把刀，一把能穿過銅墻鐵壁的刀。“

幕僚的喉結(jié)動了動：“可...京城的死士都被盯死了，連江湖上...“

“不用江湖人。“羅丹打斷他，從袖中摸出一卷泛黃的羊皮紙，上面用朱砂畫著詭異的符號，“去泉州港，找一個叫'影'的商號。告訴他們，我要'宇'級的人。“他將一枚雕著烏鴉的青銅令牌拍在桌上，令牌與桌面碰撞的脆響驚得檐下的雨燕撲棱棱飛起，“五十萬貫，絲綢、瓷器、茶葉，隨他們選。但我要的是——絕對干凈，絕對專業(yè)。“

一

三個月后，威尼斯的利多島。咸腥的海風(fēng)卷著細(xì)沙，撲在宇寧蒼白的臉上。他正坐在瀕海的石屋前，用一把銀質(zhì)小刀仔細(xì)削著一根橄欖木。木屑在他膝間積成薄薄一層，隨著海風(fēng)偶爾揚起幾片。

石屋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拜占庭長袍的男人走出來，袍角還沾著地中海的海鹽。“羅丹的人來了。“男人說著，將一個密封的錫盒放在宇寧面前，“五十萬貫，大宋的通行寶鈔，可在十二州兌換。“

宇寧沒抬頭，小刀在木頭上旋出一個完美的弧度。“目標(biāo)？“

“王安石，大宋參知政事。“男人的聲音壓得很低，“開封府，皇城根下。“

橄欖木在宇寧掌中轉(zhuǎn)了半圈，刀尖停在木料的結(jié)疤處。“難度系數(shù)九。“他終于抬眼，那雙灰藍(lán)色的眸子像愛琴海的深水區(qū)，“要加三成。“

“不可能！“屋門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羅丹的幕僚掀簾而出，錦袍上的團花在海風(fēng)中抖索，“我們說好的價錢——“

宇寧的小刀突然脫手，銀亮的刀身擦著幕僚的耳際飛過，釘進(jìn)身后的木門。刀尾還在嗡嗡震顫，距離幕僚的頸動脈不過寸許。“我和他談，沒你說話的份。“宇寧站起身，身形比海風(fēng)里的蘆葦還要挺拔，“開封不是威尼斯，皇城的金湯鎖每刻都在換密碼，宿衛(wèi)的班值表藏在樞密院的銅柜里。你以為殺一個宰相，和殺威尼斯總督是一回事？“

穿拜占庭長袍的男人按住發(fā)抖的幕僚，對宇寧點頭：“三成可以。但有三個條件：不能用火器，不能牽連宗室，事成后你要永遠(yuǎn)離開大宋境。“

宇寧從腰間解下一個皮囊，倒出三枚骰子。骨制的骰子在他掌心轉(zhuǎn)得飛快，突然被他扣在石桌上：“我只認(rèn)一條——絕對自主權(quán)。什么時候動手，用什么方法，誰都別想指手畫腳。“他收起骰子，拿起那把銀刀，將削了一半的橄欖木揣進(jìn)懷里，“三天后，給我一套大宋的身份文書。越普通越好，最好是...能在開封府自由走動的。

開封府，三司衙門后的檔案室。榮譽踮著腳，在高高的書架間翻找著什么。她梳著雙丫髻，青色的襦裙上沾著點點墨痕——那是昨夜抄錄《均輸法》條文時不小心蹭上的。“找到了！“她從頂層抽出一卷卷宗，紙頁因年久已泛出琥珀色，封皮上寫著“景德年間常平倉儲量考“。

“小榮，王相公在偏廳等你。“一個老吏從回廊盡頭走來，手里捧著個黑漆托盤，上面放著盞還冒著熱氣的建窯兔毫盞。

榮譽抱著卷宗快步穿過天井，廊下的青銅鶴嘴里正吐出細(xì)細(xì)的水霧——那是為了調(diào)節(jié)偏廳的濕度，好讓墻上掛著的《天下州縣圖》保持平整。偏廳里，王安石正背對著她站在圖前，他的布袍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捏著支狼毫筆，在圖上的河湟之地圈畫著。

“相公。“榮譽輕聲稟報。

王安石轉(zhuǎn)過身，眼下的青黑比三天前更深了。他接過卷宗，手指在“景德“二字上輕輕敲著：“你在江南當(dāng)縣尉時，見過青苗借貸？“

“回相公，見過。“榮譽點頭，“每年三四月，農(nóng)戶向富戶借糧，一石要還一石七斗。遇上災(zāi)年，就拿兒女抵債。“她頓了頓，從袖中掏出張紙，“這是臣在鄞縣做的調(diào)研，民間利率最高能到九分。“

王安石展開那張紙，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二十多個村莊的名字。他忽然抬頭，目光銳利如刀：“皇上要在制置三司條例司設(shè)個文書房，專管新法的基層反饋。我想讓你去。“

榮譽愣住了。她不過是個從八品的檔案官，連參加朝會的資格都沒有。

“那些老臣只會說'祖宗之法'。“王安石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飄起的細(xì)雨，“可新法好不好，要問田里的農(nóng)夫，要問市集的商販。你年輕，眼睛亮，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他從案上拿起枚銅印，印文是“條例司信記“，“這印，暫由你保管。“

暮春的開封，朱雀大街上的柳絮已經(jīng)開始飄飛。宇寧穿著件半舊的青布襕衫，背著個藥箱走在人流里。他的身份文書上寫著“蘇宇，泉州人，游方郎中“，這是羅丹的人給他準(zhǔn)備的新身份——足夠普通，又能合理地出入各坊巷。

藥箱里確實有幾味草藥，還有一把被磨成針刀形狀的銀匕。此刻他正經(jīng)過安石府的后墻，墻頭上的瓦當(dāng)在夕陽下泛著冷光。三個禁軍正靠在墻角打盹，腰間的樸刀懸在半空，隨著呼吸輕輕晃動。

宇寧的目光掃過墻根的排水口——那里比別處的磚縫寬出半寸，足夠一個人蜷縮著鉆進(jìn)去。他繼續(xù)往前走，在街角的面攤坐下，要了碗羊肉湯面。面攤老板是個豁嘴的老漢，一邊揉面一邊嘟囔：“聽說了嗎？昨夜樞密院的銅柜被撬了，丟了宿衛(wèi)的排班簿。“

鄰桌兩個茶商模樣的人接話：“還不是反對新法的人干的？前兒個還有人在登聞鼓院門前貼匿名信，說要'清君側(cè)'呢。“

宇寧慢慢喝著湯，眼角的余光瞥見街對面的酒樓上，一個穿綠袍的官員正盯著自己——那是皇城司的人，他們的腰間都系著條黑色的汗巾。他放下筷子，付了錢，背起藥箱往回走，路過安石府后墻時，故意放慢了腳步。

墻頭上的禁軍已經(jīng)換了崗，新上來的兩個正警惕地掃視著巷口。宇寧忽然彎腰，像是要系鞋帶，手指卻在墻根的磚上敲了敲——第三塊磚是空的，里面能藏下一把短刀。

回到臨時落腳的客棧，宇寧將藥箱放在桌上，從夾層里取出張羊皮紙，上面是他畫的安石府草圖。他用朱砂在排水口的位置打了個叉，又在旁邊寫了行小字：“丙夜換崗，間隙兩刻。“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經(jīng)是二更天了。宇寧吹滅燭火，躺在硬板床上，眼睛望著屋頂?shù)牧耗尽：诎抵校氖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懷里那半截橄欖木——那是他妹妹生前最喜歡的木料，她總說要雕成只鴿子。

制置三司條例司的偏院，新搭起的文書房里堆滿了各地送來的報文。榮譽正用小楷抄錄著陜西路的反饋：“提舉常平司吏員強攤青苗錢，民有自縊者...“她的筆尖頓了頓，墨滴在紙上暈開個小團。

“在看什么？“王安石掀簾進(jìn)來，手里拿著份奏折，封皮上寫著“司馬光劾青苗法“。

榮譽慌忙將那份報文藏到卷宗下：“沒什么，相公。“

王安石卻徑直拿起那份報文，看完后長長嘆了口氣。他走到書架前，取下一卷《慶歷新政檔案》，翻開其中一頁：“你看，范仲淹當(dāng)年搞'均公田'，也遇到過這事。地方官為了邀功，把職田折算成現(xiàn)錢，翻倍攤派給百姓。“

“那...我們要停了青苗法嗎？“榮譽小聲問。

王安石搖搖頭，從懷里掏出塊晶瑩的晶體，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藍(lán)光：“這是西域傳來的琉璃，摔在地上會碎，但透光比玉好。新法就像這琉璃，有瑕疵，卻比舊法透亮。“他將琉璃放在案上，“關(guān)鍵是要找到補裂痕的法子。“

這時，一個小吏匆匆跑進(jìn)來，手里舉著張黃色的帖子：“相公，皇城司急報，說...說有刺客要行刺您！“

王安石接過帖子，上面的字跡潦草急促，顯然是倉促寫就。他看完后，反而笑了：“又是那些人。“他對榮譽道，“你去把各坊的保甲名冊取來，尤其是開封府的游醫(yī)、貨郎這些流動人口的記錄。“

榮譽應(yīng)聲而去，走到門口時，聽見王安石在身后自語：“他們以為殺了我，新法就完了？太天真了...“

夜，三更。宇寧站在安石府后墻的陰影里，手里攥著那把從墻縫里取出的短刀。更夫的梆子聲剛過，墻頭上的禁軍正打著哈欠換崗，兩人交接時說了句玩笑話，注意力全在彼此手里的酒葫蘆上。

就是現(xiàn)在。宇寧像只貓般竄到排水口前，卸下柵欄，蜷起身子鉆了進(jìn)去。管道里彌漫著霉味和污水的腥臭，他屏住呼吸往前爬，黑暗中能聽見自己心臟的跳動聲——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一種久違的興奮。

爬了約莫三十步，前方透出微光。他慢慢探出頭，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一個廢棄的菜園里，墻角堆著些枯柴。不遠(yuǎn)處的正房還亮著燈，窗紙上映出個伏案書寫的身影——那是王安石。

宇寧握緊短刀，正要起身，卻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猛地回頭，月光下，一個穿著襦裙的年輕女子正舉著盞燈籠站在柴堆旁，燈籠的光暈里，她手里還抱著卷書。

是榮譽。她剛從偏院取完名冊，想繞近路回文書房，卻撞見了從排水口鉆出來的宇寧。

四目相對的瞬間，宇寧的刀已經(jīng)出鞘。但他看見榮譽的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困惑——她正盯著他腰間藥箱上的刻痕，那是個被刀反復(fù)刻過的“鴿“字。

“你...“榮譽剛要開口，宇寧已經(jīng)撲了過去，捂住她的嘴將她按在柴堆后。短刀的寒光貼著她的脖頸劃過，卻在觸及皮膚前停住了。

正房的燈突然滅了。

宇寧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松開榮譽，轉(zhuǎn)身沖向正房。但剛跑出兩步，就聽見院墻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皇城司的巡邏隊，他們的馬蹄鐵在石板上敲出密集的脆響。

宇寧迅速退回柴堆，看著榮譽。她的嘴唇還在微微發(fā)抖，卻從袖中掏出個東西扔給他——是塊“條例司“的腰牌。“從角門走，那里的守衛(wèi)認(rèn)識這個。“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宇寧接住腰牌，又看了眼正房的方向。黑暗中，他忽然將那半截橄欖木塞進(jìn)榮譽手里，然后轉(zhuǎn)身消失在菜園深處。

榮譽握著那截木頭，上面的鴿形已經(jīng)初具雛形。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剛才墻外的馬蹄聲還要響亮。

晨光熹微時，王安石站在菜園里，看著地上的腳印。他彎腰撿起根從宇寧身上掉落的線頭，那是泉州特有的苧麻纖維。

“相公，皇城司搜到個可疑的藥箱，在角門附近。“一個侍衛(wèi)稟報。

王安石接過藥箱，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草藥，還有張草圖，上面用朱砂標(biāo)注著他的起居時間。他忽然笑了：“這人倒是做足了功課。“

榮譽站在廊下，手里緊緊攥著那截橄欖木。她看見王安石將草圖遞給侍衛(wèi)：“查泉州來的游醫(yī)，尤其是...懂木工的。“

與此同時，宇寧已經(jīng)出了開封城。他站在黃河渡口的渡船甲板上，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城墻。腰間的新腰牌在陽光下閃著光——那是榮譽給他的“條例司“腰牌，背面被人用針尖刻了行小字：“七月初七，城西瓦子有鴿市。“

渡船離岸時，宇寧將那個寫著“蘇宇“的身份文書扔進(jìn)了黃河。紙頁在濁浪中打了個旋，很快就被吞沒了。他摸出懷里的青銅烏鴉令牌，用力擲向河心，令牌落水的瞬間，遠(yuǎn)處的開封城頭，第一縷陽光正越過角樓的飛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