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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安神香十斤

晨光斜斜地切進聽雪堂,像一把薄刃,劃開昨夜未散的沉寂。蘇晚盤膝坐在案前,指尖在木幾上輕輕一劃,涼意順著指腹爬上來,像是昨夜那道黑影留下的余溫。窗外風動,檐鈴輕響,?!宦?,又沒了,像她那句“還債”落進深井,連個回音都沉得看不見。

可她知道,那一句話,已經(jīng)砸穿了首輔府最深的地底。

崔九走了,走得干脆利落,連個背影都沒留下。

但蘇晚不在乎。

顧昭之,那個手握天下權柄、連皇帝都要禮讓三分的男人,一定會查。

她不急。

“陳嬤嬤?!彼曇舨桓撸瑓s像一片雪落進炭盆,屋里瞬間靜得連呼吸都輕了。

“小姐?”陳嬤嬤應聲進來,腳步遲疑,裙角蹭著地,像是踩在刀尖上。她總覺得,這屋里的風,比往日冷了幾分。

“把我房里那幾箱舊賬冊抄本取來?!?

陳嬤嬤一愣。那些賬?都是小姐嫁進顧府前,蘇家管賬時留下的東西,全是些綢緞、瓷器、香料的流水,早該塵封了。

可她不敢問,低頭退下,腳步匆匆,像身后有鬼追。

木箱抬進來時,磕在門檻上“咚”地一響,震得地面都顫了顫。

蘇晚揮手屏退下人,親自開箱。

一股陳年紙墨混著樟腦的味兒撲面而來,她沒躲,指尖直接插進泛黃的紙頁里,翻得飛快,紙頁簌簌作響,像蛇在草里穿行。

原主記賬的本事,如今成了她最鋒利的刀。

她的目光掃過一筆筆采買,最終,釘死在三行字上——

“大寧歷,元啟三年,七月初七,購西域安神香十斤。”

“八月初七,安神香十斤。”

“九月初七,安神香十斤?!?

一月一買,雷打不動。

蘇晚的唇角緩緩揚起,舌尖抵住上顎,嘗到一絲鐵銹味——那是恨在燒。

這香,宮里都限量,專供太后安神用。

一個權臣,為何夜夜靠它入睡?

“果然,”她指尖重重壓在“安神香”三字上,留下一道白痕,“你睡不著?!?

而她,就是他再也醒不來的夢。

與此同時,顧昭之的書房,燭火燃了一夜。

燈芯“噼啪”炸開一朵火星,映得他側臉忽明忽暗,像藏在暗處的鬼。

他沒合眼。

案上攤著兩份卷宗。

一份是崔九連夜送來的密報,上面記著蘇晚昨夜說的每一句話,字密如蛛網(wǎng),纏得他心神不寧;另一份,是顧家塵封十五年的密檔,紙頁泛黃,邊緣卷曲,像枯死的葉子。

逃亡路線,從破廟到渡口,分毫不差。

藏身地窖的腐木,她身上那股劣質(zhì)胭脂味——摻了杏仁油的便宜貨,他記得。

還有那件血衣,她用紅線縫補,打結是三角形……

樁樁件件,竟和密檔里寫的一模一樣!

最讓他心口發(fā)緊的,是那道傷。

他猛地抬手,按住左肩。

那傷,每逢陰雨就鉆心地疼,太醫(yī)說是箭創(chuàng),可他自己清楚——拔箭時,那撕肉裂骨的痛,絕不是普通箭頭能造成的。

“倒鉤狀……”他低聲念著,聲音啞得像磨刀石,眼里風暴翻涌,燭光在他瞳孔里跳動。

這個秘密,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她,怎么知道的?

難道……真是她?

這念頭像一道驚雷,劈得他指尖發(fā)顫,茶盞邊緣留下一圈濕痕。

不,不能信。

世上巧合太多,模仿也能天衣無縫。

或許是當年救他之人的后人,得了點風聲,來攀附權貴;又或許是政敵設的局,要亂他心神。

他眼神一冷,書房空氣驟然凝滯,連燭火都僵了一瞬。

“崔九。”

黑影無聲落地,單膝跪地,頭低得看不見臉。

“主上?!?

“去蘇氏的陪嫁舊物里,把所有和十五年前有關的東西,全給我找來?!鳖櫿阎曇衾涞孟癖拔乙H自驗?!?

“是?!贝蘧磐巳腙幱?,像一滴水融進夜色。

聽雪堂內(nèi),蘇晚沒閑著。

她抓了塊木炭,在紙上沙沙地畫。

那是一張江南布行與漕運線路圖——她下一步的棋,要斷李家的財路。

正凝神,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wěn),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她抬頭,崔九站在門口,身后小廝捧著一只紅木匣子,邊角磨得發(fā)亮,顯然是舊物。

“顧大人讓我送來?!贝蘧怕曇舻蛦?,“說……你認得。”

蘇晚笑了。

來了。

她伸手,掀開匣蓋。

剎那間,十五年的風,夾著地窖的潮氣、鐵銹的腥、暴雨的寒,撲面而來。

匣子里躺著三樣東西:一方洗得發(fā)白的素帕,繡著一株蘭草,線都快斷了;半截銀簪,斷口沾著暗紅血跡;還有一件青布短衫,洗得近乎透明。

袖口處,一塊紅線縫補的痕跡,針腳細密,打結是個三角形。

蘇晚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

不是動情,而是——她看穿了顧昭之的試探。

他在用最私密的東西,逼她露餡。

若她是假的,要么裝不認識,要么編個催人淚下的故事。

可她不是。

她輕輕拿起那件短衫,展開,動作慢得像在祭祖。

崔九盯著她,目光如刀,不放過她臉上一絲變化。

她的手,沒去碰那處顯眼的補丁,反而翻過衣領,指尖落在左肩內(nèi)襯——那里,有一個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墨點。

“這衣裳,我替你換下時,你快死了?!彼曇羝届o,像在說別人的事。

“左肩血流不止,我怕你日后說不清身份,官府不信?!?

“沒印泥,就用描眉的炭筆,在血浸最深的地方,點了個記號?!?

她抬眸,直視崔九:“回去告訴顧昭之——血可以造假,傷可以模仿,但這墨點,滲進了布絲里,十五年了,除非燒了這布,否則,誰也抹不掉?!?

書房里,死寂。

顧昭之接過短衫,舉到燭前。

當他真的在那個位置,看到那個幾乎看不見的墨點時,手一抖,茶水潑了一手,燙得皮都紅了,他卻感覺不到。

這墨點,他翻過上百次,從未發(fā)現(xiàn)!

若非親歷者,誰能知道?

他閉眼,記憶如潮。

那夜暴雨,他渾身是血,意識模糊。

一個瘦弱的少女把他拖進地窖,貼著他的耳朵說:“你若活著,記得回來?!?

他一直以為,那是偶然。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救他,不是一時心軟,而是明知會惹殺身之禍,仍選擇涉險的決絕。

她甚至,為他留了后路。

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沖上心頭——震驚、懷疑崩塌,還有一絲……被看透的戰(zhàn)栗。

良久,他睜眼,眼底冰霜盡化。

“撤了聽雪堂外的守衛(wèi)?!彼谅曄铝?。

崔九一震,幾乎不敢信。

顧昭之沒看他,繼續(xù)道:“賜她書房全套筆墨紙硯。她若想寫什么……不必攔?!?

“是?!贝蘧诺穆曇?,第一次有了波動。

當上好的湖筆、徽墨、宣紙送進聽雪堂,蘇晚只淡淡說了句“謝了”。

她沒寫訴狀,沒寫陳情。

她提筆,寫下《江南李氏商路稽查疏》。

現(xiàn)代審計思維,加上蘇家舊賬里的蛛絲馬跡,她一條條拆解——鹽引差價、漕幫洗錢、海外商號異常賬目……邏輯嚴密,證據(jù)環(huán)環(huán)相扣,直指她公公李崇,勾結外敵、走私斂財?shù)捏@天大案!

寫完,她吹干墨跡,折好,遞給崔九。

“轉交林御史?!彼曇羝届o,“就說,若他想查我‘通奸’的真相,不如先看看,誰,才是真正‘通’了敵。”

崔九接過那紙,輕如鴻毛,重如千鈞。

他知道,這女人不是在求生。

她是在宣戰(zhàn)。

夜更深了。

顧昭之站在回廊下,手里拿著那份《稽查疏》。

起初,他冷笑,以為是婦人胡鬧。

可越看,臉色越沉。

條理清晰,證據(jù)確鑿,甚至有幾條線索,和他密探多年查到的情報,完全吻合!

他猛地抬頭,望向聽雪堂那點孤燈。

此等心智,此等手段——若為敵,必是心腹大患!

若為盟友……

他忽然想起,那日堂前,她直視他的眼神。

清冷,堅韌,毫無懼色。

“蘇晚……”他低聲呢喃,“你到底,想從我這兒拿走什么?”

風過回廊,燈籠搖晃,光影在他臉上割裂。

而聽雪堂內(nèi),蘇晚正將一枚銅錢,輕輕壓在攤開的《大寧律例》上。

銅錢下,正對著一行字——

第十三條:誣告反坐。

她盯著那幾個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輕聲開口,像在對夜說,也像在對命運說:

“我要的,從來不是你的憐憫。”

天光未明,霧鎖京城。

一場風暴,已在無聲中集結,只等一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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