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葳一直低垂的頭，終于緩緩抬了起來。

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被羞辱的憤怒，也沒有被拋棄的悲傷。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她看著洛氏，看著這個她血緣上的生母，嘴角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譏誚。

然后，她開口了。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不必了。”

三個字，冷冷地砸在寂靜的廳堂。

洛氏愣住了。洛翊寒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更深的陰鷙取代。

洛翊寒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決絕和那冰冷的眼神刺得一激靈，一股邪火猛地竄起。

一步上前，幾乎要沖到洛葳面前，指著她的鼻子：“滾！現在就給我滾出侯府！滾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他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咬牙切齒地威脅道：“記住！小雪現在還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是因為你這個掃把星的出現，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或者出了半點差池！我洛翊寒發誓，定要你生不如死！”

那惡毒的詛咒，帶著前世家宴上同歸于盡的瘋狂，撲面而來。

洛葳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正要開口，就在這時——

“夫人！五公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一個穿粉色比甲的丫鬟連滾帶爬地沖進廳來，臉色煞白如紙，聲音凄厲得變了調：“大姑娘她懸梁了！”

她口中的大姑娘正是假千金洛昭雪。

轟！

“什么？！”洛氏驚得從太師椅上直接彈了起來，身形晃了晃，“小雪……我的小雪啊！”

驚叫聲破喉而出，提著裙子就不顧一切地往外沖去，被門檻絆得一個趔趄，幾乎是撲出去的。

洛翊寒臉上的暴戾和得意，在丫鬟那聲哭喊響起的瞬間，如同被一盆冰水澆下，瞬間凍結！

懸梁？這怎么可能！

前世小雪明明是在洛葳這個賤人正式入府，被逼得走投無路后，才想不開的……

不對！

時間不對！

現在洛葳還沒踏進侯府的門！小雪她怎么可能會現在自盡？

“都愣著干什么！快去請大夫！快啊！”

下人四散而去。

洛翊寒腦中混亂如麻，他沖過去，如同一頭發狂的困獸，猛地一把拽住洛葳的胳膊。

“是你！都怪你！你現在立刻去告訴小雪！不是侯府認你，是你自己死皮賴臉要回來攀高枝的！侯府根本就沒認你，你只是個不相干的外人！你去！親口告訴她！”

嘶吼震耳，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洛葳臉上。

洛葳終于緩緩側過頭。

疼痛從被鉗制的手臂傳來，目光越過洛翊寒因極端情緒而猙獰的臉龐，似乎穿透了時間，落到了久遠的的前世。

彼時初入侯府，眼前這位五哥，也曾穿著月白華服策馬，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飛揚神采，第一個向她伸出手。

他的笑容真誠而熱烈：“小妹，歡迎回家！路上辛苦了！別怕，昭雪性子最是溫柔和善，你們定能相處如親姐妹。以后有哥哥們在，再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如今，洛葳的心底，最后一絲溫熱徹底消失殆盡。

西廂房外，圍滿了臉色惶急的丫鬟仆婦。

房門猛地被推開，洛翊寒拽著踉踉蹌蹌的洛葳，幾乎是撞了進去。

洛氏早已撲在臨窗的雕花拔步床前。

洛昭雪半靠在柔軟的天青色錦被上，身上只穿著一身素白中衣，脖頸上赫然一道刺目的紅痕。

烏黑的長發凌亂地散落在肩上，更襯得那張楚楚可憐的小臉毫無血色。

她正虛弱地靠在匆匆趕來的洛氏懷里，肩膀微微聳動著，發出細碎而壓抑的嗚咽。

“娘……”洛昭雪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抽噎著，斷斷續續，“小雪自知……是個頂替了別人位置的……冒牌貨……我無顏再留在侯府……嗚嗚……”

她抬起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可是小雪舍不得娘……舍不得哥哥們……一想到要離開娘和哥哥們……小雪的心就跟被刀子剜了一樣疼……倒不如讓小雪死了干凈……”

那哀婉絕望的話，每一句都像是細針，狠狠扎在洛氏的心尖上。

“傻孩子！你這是要娘的命啊！”

洛氏用力抱著洛昭雪，眼淚也洶涌而出，“什么頂替不頂替！什么冒牌貨！你這孩子！誰在你面前嚼這樣的舌根？你是娘的心頭肉！是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親閨女！誰也替代不了你！誰也不許替代你！”

洛昭雪似乎哭得更加“傷心欲絕”，像是隨時會背過氣去。

她虛弱無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門口。

“娘……您看她一回來……”

她的目光哀怨地落在面無表情站著的洛葳身上，“她……她就站在那里看著我……每看一眼都像是刀子刮在我身上……提醒我是個鳩占鵲巢的小偷……我喘不過氣來了……”

“是你！洛葳！”洛氏猛地站起身，指著洛葳厲聲呵斥：“‘冒牌貨’這種傷人的話是你告訴昭雪的對不對？你小小年紀竟如此歹毒，是存心要逼死昭雪啊！”

洛葳直視著洛氏的眼睛，語氣毫無波瀾地否認：“我沒有。”

“你沒有？”

洛氏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不是你還有誰？翊寒在路上就看出來了！沉舟也傳信回來，說你這丫頭不簡單，果然是個攪家精！你還沒踏進侯府的門就險些害死了昭雪！以后還了得？指不定怎么欺負她！快！立刻給昭雪跪下！認錯！”

這番指控，帶著武斷的臆測和偏見，竟是將所有惡毒的緣由，提前按在了洛葳頭上。

洛葳看著這位所謂的“生母”，眼中的冰層寸寸凝結。

前世的隱忍，換來的是烈火焚身。此刻的污蔑，不過是前奏。

她沒有跪。

甚至沒有再看床上還在抽泣的洛昭雪一眼。

她的目光，只落在洛氏那張因憤怒和偏袒而扭曲的臉上。

“認錯？敢問夫人，這錯，從何認起？”

“是侯府的人拿著信物，千辛萬苦找到流落市井的我，言辭懇切求我認祖歸宗。我拒絕了么？沒有。”

“是我死纏爛打非要踏進這侯府的大門，做您這高高在上的侯府夫人之女么？沒有。”

“是今日我要認親之時，您與這位五公子極力反對，要將我趕去莊子的，不是么？”

她頓了頓，那雙黑沉沉的眸子如同寒潭般，鎖住洛氏越來越難看的臉：

“我不過依你們所求，就此離開，老死不相往來罷了。為何——就成了我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