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葳不再解釋，她將番薯重新包好，雙手鄭重地捧起包裹，遞向王氏：“夫人，洛葳懇請您，務必將此物，連同我剛才所言，一字不漏，轉(zhuǎn)呈尚書大人！”

“此乃救荒神物！請尚書大人務必親自過目，務必試種，早一日試種成功，便能早一日活民無數(shù)。這是萬千饑民唯一的生機！”

頓了頓，補充道，“這幾塊只是樣品。過兩日，我會再遣人送一批個頭更大品相更好的番薯到尚書府上，供大人試種之用。”

王氏看著遞到眼前的布包，又看看洛葳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只覺得這小小的包裹重逾千斤。

理智告訴她，這太荒誕了！

一個被趕出家門的侯府小姐，突然拿出個丑疙瘩就說能畝產(chǎn)十倍救天下？

可……萬一呢？

萬一她說的是真的。

丈夫愁得快要嘔血的模樣在她眼前閃過，路邊餓殍的慘狀在她腦中浮現(xiàn)。

“這……”王氏的手有些顫抖，最終還是伸了出去，接過了那個灰撲撲的布包。

入手沉甸甸的，帶著泥土的氣息。

“洛姑娘，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我定會替你轉(zhuǎn)交給我家老爺。只是……”她咬了咬牙，把丑話說在了前頭，“老爺信不信，會不會試種，我實在不敢保證！朝廷自有法度，此等前所未見之物，推廣試種絕非易事，其中牽扯甚多，你要有心理準備。”

“夫人能答應轉(zhuǎn)交，洛葳已是感激不盡。”洛葳起身，對著王氏深深一福。

“至于成與不成，盡人事，聽天命。洛葳只求無愧于心。”

王氏看著她，心中五味雜陳，最終只是緊緊攥住了那個布包，點了點頭：“好，我記下了。”

洛葳的目光透過窗外，投向遙遠的天際，眼神卻有些空茫。

前世……也是這番薯。

那時的她，被侯府傷透了心，卻還傻傻地念著那點微薄的親情。

得知三哥洛云深一心想要入仕，苦于沒有拿得出手的功績。

她算出了蝗災，算出了番薯，費盡心思尋來。

她本想直接給他，助他一臂之力。

可想到洛云深那清高又敏感脆弱的自尊心，最恨被人施舍。猶豫再三，最終選擇了更曲折的方式。

她托了一個洛云深絕對想不到會與自己有交集的商人，假裝是海外奇貨，高價“賣”給了正四處尋求門路的洛云深。

那價格，幾乎掏空了洛云深當時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不少人情。

洛云深捧著那幾塊其貌不揚的番薯，對著那商人天花亂墜的描述，足足猶豫掙扎了一個多月。

那一個月，洛葳就躲在暗處，看著他對著番薯長吁短嘆，看著他反復查閱那些她提前放在書案上關(guān)于海外奇物的殘卷孤本。

她看著他最終咬著牙，頂著同僚不解甚至嘲笑的目光，將這重金購得的奇物獻給了當時的戶部侍郎。

結(jié)果，自然是成功了。

番薯試種大獲豐收，震驚朝野！

洛云深憑借此功，一躍成為朝中新貴，被戶部尚書視為心腹，大力栽培，從此平步青云。

而他洛三公子春風得意馬蹄疾時，可曾想過，那個被他嫌棄的“災星”妹妹，才是他青云路的真正奠基人？

他只會覺得那是他眼光獨到，是他敢于冒險，是他命中該有的富貴！

冷笑在洛葳唇邊悄悄蕩開，帶著一絲嘲諷。

“洛云深……”她在心里低聲念著這個名字。

“這一世，沒有我洛葳替你演算天機，沒有我替你尋來這救命的番薯，你縱有滿腔抱負，滿腹經(jīng)綸，又能如何？”

“踏遍天下？呵……你踏遍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休想再找到這番薯！”

這潑天的功勞，這救萬民于水火的機緣，這一世，她洛葳要親手捧到該捧的人面前。

不為權(quán)勢，不為富貴，只為那無數(shù)掙扎在生死線上的百姓，也為她自己，斬斷與長寧侯府最后一絲可笑的情分！

就在這時，戶部司長的那位常夫人挨著洛葳旁邊坐下，對著正低頭輕輕用杯蓋撥弄著茶葉沫子的洛葳倒起了苦水：“哎喲，洛姑娘啊，你是不知道，我們家那位……就是管戶部司倉那攤子事兒那個，這些日子簡直沒法活人了！”

洛葳抬起眼，安靜地看著常夫人那張快要皺成包子的臉。

“南邊那幾個州府，旱得那叫一個狠。地里的苗子，都快成柴火棍兒了！戶部衙門里那叫一個愁云慘淡，我們尚書大人，”

常夫人說著，朝上邊悄悄拱了拱手，“那可是連著好幾宿，眼珠子熬得跟兔子似的紅，急得嘴里全是燎泡！這要是鬧起糧荒，大片大片的人要……唉！”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拿起帕子按了按根本不見汗的額頭。

“庫里的糧食，填進去都見不著響兒，杯水車薪吶。說句不中聽的，眼瞅著，餓死人就在眼前了！”

這話音不大，卻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噗通”一聲砸進了水榭里。

正在低聲閑談的幾位夫人默契地收了聲。

一道道目光，似有若無地都飄向了這邊，聚在洛葳身上。

洛葳像是沒察覺到那些目光的重量。

她擱下手里溫熱的茶盞，笑著開口：

“常夫人莫愁，有了番薯，以后再也餓不死人。”

“我七歲那年，連著餓暈過去三次。”洛葳的聲音還是那么平，像在講別家的事，“餓得狠了，樹皮，觀音土，什么都往肚子里塞。塞多了，肚腸脹痛像要裂開，躺在破廟里的干草堆上，以為自己死定了。”

水榭里落針可聞，夫人們包括太妃也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是我?guī)煾赴盐覔炝嘶厝ィ碎_我的嘴，一口米湯，一口野菜糊糊地灌，才從閻王爺手里把我的命拉回來。他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遍了無數(shù)荒地，試過各種能找到的野物。”

洛葳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她才吐出最后一句：“我體會過餓到快死的滋味，所以也希望天下百姓都能免于饑饉。”

尚書夫人王氏猛地站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就沖到了洛葳身邊。

那勁兒頭大得，差點帶翻了常夫人的茶盞。

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哪兒還有半點雍容，柳眉倒豎，叉著腰，手指頭都快戳到了常夫人鼻尖上：

“常家的！你還磨磨唧唧個什么勁？就你家男人事多？洛丫頭這話，砸在地上就是個釘！我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