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剝離后的世界，是一片純粹到令人絕望的虛無。

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方向，沒有聲音，甚至沒有重力。月寒和王玨的意識體，如同兩顆被遺忘的塵埃，懸浮在一片無限延伸的、空白的畫布之上。構成這畫布基礎的，是無窮無盡、如同瀑布般永不停歇流動的綠色“0”和“1”，它們以超越思維的速度組合、分解、流淌，形成這片意識牢獄冰冷而單調的背景。

異能，那曾讓他們傲視群雄的力量源泉，徹底沉寂。月寒感受不到一絲冰寒的涌動，王玨也點燃不了半點火星。在這里，他們不再是“冰帝”與“炎帝”，僅僅是兩個被困在數據洪流中的、孱弱的意識。

最初的暴怒、不甘、嘗試沖擊…都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波瀾。他們向著四面八方探索，奔跑、跳躍、甚至試圖用意念撕裂這數字的幕布。然而，無論他們“走”出多遠，無論感覺過去多久，只要一個念頭松懈，或者“距離”達到某個無法言喻的臨界點，眼前的景象就會瞬間重置——他們又回到了原點，那片由流動的“0”和“1”構成的、空無一物的平面之上。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也許是幾小時，也許是幾天，也許是幾個月…重復的徒勞像最沉重的磨盤，一點點碾碎了他們的心氣。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意識的堤岸。

終于，在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的“旅程”后，兩團代表著他們意識的光影（在賽博空間里，他們以最本源、最模糊的人形光影存在），緩緩地飄回了初始點。沒有言語，他們背對著背，“坐”了下來——雖然腳下并無實體，但這姿態本身，就是一種疲憊到極致的宣告，一種放棄掙扎的默契。

在這片剝離了一切身份、力量、甚至時間感的絕對虛無中，橫亙在兩人之間多年的猜忌、算計、仇恨，似乎也被暫時凍結了。死亡（或者說永恒的放逐）的陰影籠罩下，倒生出一種詭異的平靜，一種可以暫時撕下偽裝的坦誠。

短暫的沉默后，王玨那團略顯躁動、邊緣帶著暗紅光暈的光影率先開口，聲音在數據空間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輕佻，卻也掩不住深處的試探：

“喂，月寒。”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話說…我家那個小女仆，李希然，在你那兒…過得怎么樣？”

月寒的光影（輪廓柔和，帶著淡淡的冰藍色光暈）明顯僵了一下。這個問題像一根刺，扎進了他試圖維持平靜的心湖。李希然…那個被王玨當作棋子傷害他、卻最終對他動了真情，又被他托付照顧伊莉雅的女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兩人之間復雜糾葛的見證。他該如何回答？說她在照顧伊莉雅？說她似乎找到了平靜？這聽起來都像是虛偽的炫耀。

“……”月寒的意識體沉默了數息，光影微微波動，顯得有些“支支吾吾”。

“嘖！”王玨的光影嗤笑一聲，那暗紅光暈猛地一顫，毫不掩飾的嘲弄隨之蕩開：“你這家伙！該不會……連女人的嘴都沒親過吧？小處男，真沒出息！”

這赤裸裸的挑釁和羞辱，如同在虛無中投下一塊巨石。然而，月寒的光影只是更加內斂地波動了一下，沒有憤怒的反擊，只有更深的沉默。這沉默比任何反駁都更讓王玨感到一種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丟人的家伙！”王玨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惱羞成怒，似乎月寒的“無動于衷”破壞了他預期的樂趣。

又過了許久，月寒那平靜的、帶著淡淡冰藍質感的聲音才響起，這次，輪到他提問：“你呢？王雯…在你那兒，還好嗎？”

“哈！”王玨的光影瞬間爆發出刺目的紅光，仿佛被點燃了某種扭曲的興奮點，聲音拔高，充滿了刻意的炫耀和挑釁，“她？她對我百依百順！我們什么都做過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刺向月寒。即便身處這絕境，他最大的樂趣，依然是刺激這個昔日的摯友，欣賞他痛苦的表情，哪怕只是想象出來的。

然而，王玨再次失望了。

月寒的光影只是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如同微風吹過湖面。然后，一個平靜得近乎冷漠的、短促的音節在數據空間中響起：

“嗯。”

沒有痛苦，沒有憤怒，沒有質問，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個簡單的、終結話題的“嗯”。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應，讓王玨那團躁動的光影都凝滯了片刻，刺目的紅光都黯淡了幾分。他準備好的所有惡毒話語，所有用來繼續刺激對方的言辭，都被這一個“嗯”字堵死在了意識里。一股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和更深的煩躁涌了上來。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籠罩了這片數字的荒原。只有背景中永恒流淌的“0”和“1”發出無聲的喧囂。

終于，月寒那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疲憊和深沉的懷念：

“我們…多久沒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地…好好聊聊了？”

王玨的光影沉默著。那暗紅的邊緣起伏不定，似乎在努力翻攪著被仇恨和扭曲覆蓋的記憶深處。過了很久，一個帶著濃重不確定性和一絲茫然的聲音才響起，不再是之前的囂張或嘲弄，而是某種褪去了偽裝的、真實的困惑：

“不知道…也許是兩年？三年？還是…五年？”光影微微晃動，“記不清了…”

時間，在這虛無的囚籠里是奢侈品，而在他們被撕裂的友情里，早已成了無法丈量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