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卷著沙礫，像千萬把鈍刀，刮得人臉生疼。

夾山北麓，一座半塌的氈帳里，油燈只剩豆大一點的火苗，隨時會熄滅。

帳外，契丹殘旗在風里獵獵作響，旗角已經燒焦，卻仍死死攀住旗桿，仿佛那就是大遼最后的榮耀。

那是耶律大石親手插下的最后一面“大契丹”纛。

十六歲射柳奪魁、被天祚帝賜名“擎天之石”的天才少年，如今只剩下七人七馬、一口鐵鍋、一張裂弓，以及——

他掌心里一塊冰涼的銅鏡。

文江——不，現在該叫他耶律大石——睜開眼，滿是迷茫。

他本是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學者，只記得實驗室的藍光、導師的驚呼，然后是一陣天旋地轉后陷入黑暗。

再次睜眼，便是這副年輕而陌生的強壯身體，以及腦海里潮水般涌來的記憶：上京臨潢府的飛檐、混同江的冰裂、父兄血戰的吶喊……

耶律大石？

是誰？

這又意味著什么？

是穿越嗎？

他意識到自己手中那塊冰涼的銅鏡，鏡面幽暗，卻在燈焰里閃過一道細如發絲的銀光，就像是有人在黑夜中眨了一下眼。

簾子“嘩啦”一聲被風掀開，一個滿臉塵土的少年鉆進來，懷里抱著干牛糞。

“殿下，醒了嗎？”

他叫阿里，十五歲，頭上還纏著血跡斑斑的布條，卻笑得像剛撿到天大的便宜，“外頭的狼群退了，可咱們的箭只剩七支了。”

大石坐起身，現在的記憶告訴他：

三天前，這支由他率領的不足千人的雜兵隊伍已經被金軍沖散，如今他們只有八個人困在夾山附近的山谷之中。

缺糧、缺藥、也缺希望。

阿里把最后一把干牛糞添進火盆，火苗“噗”地竄起。

火盆邊只剩七支箭、半袋燕麥、三塊凍硬的奶酪。

阿里把牛糞添進火盆，火苗“噗”地竄起，照亮了帳中七張慘白的臉。

他依次看去：

一、老仆赫連奴——六十歲，瘸腿，先帝鷹奴，突厥語比母語還溜。

二、少年阿里——十五歲，父亡金營，懷里總抱一只裝滿火藥的竹筒。

三、譯吏安延福——二十七歲，口吃，卻能契丹語、女真語和吐蕃語三語切換。

四、女奴雪里真——十八歲，刺客，寡言的死士。

五、弩手韓德讓——三十歲，蒙族巴圖魯，獨臂，連弩上弦只用牙。

六、牧奴老塔姆——五十歲，經驗豐富的老牧民，嗅土知水，駱駝、牛馬都聽他的。

七、小僧慈燈——十三歲，游方僧人，有信仰的苦行僧。

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盯著火，仿佛那團火紅里藏著他們最后的生路。

大石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銅鏡上。

鏡面忽然浮現極淡的紋路，像沙暴來臨前翻滾的云。

他心頭一跳——那不是云，而是一幅地圖：

一條蜿蜒的黑線從夾山向西，穿過干涸的河床，停在一處月牙形的綠洲。

緊接著，一行細小的符號浮現，像漢字，又像扭曲的星圖。

他吃力地辨認，只讀出五個字：

“三十里，風止。”

三十里外，風真的會停嗎？

大石深吸一口氣，抓起銅鏡走出帳外。

強勁的夜風瞬間就灌滿他的皮袍，粗糲的沙粒打在臉上，噼啪作響。

可他頭頂的星空卻澄澈得近乎殘忍，銀河像一把傾斜的刀，懸在草原的咽喉。

大石舉起銅鏡，對準北斗。

鏡面上忽然亮起一點幽藍，像深海里的磷光。

那點光迅速擴散，勾勒出整片星野：

斗柄指西，斗魁下沉，而在斗口的位置，一顆赤紅的星正緩緩掠過——

“熒惑守心，大兇。”

腦海里莫名跳出這句話，卻不是契丹語，而是他在現代讀過的《乙巳占》。

大石的手開始發抖。

銅鏡仿佛感應到他的心跳，邊緣滲出一線暗紅，像血絲，又像滾燙的烙鐵。

“殿下！”阿里追出來，聲音被風撕得七零八落，“您在看什么？”

大石沒有回答。

他看見遠處沙丘上，一雙雙綠幽幽的眼睛浮起，像鬼火。

狼群又來了。

比狼群更可怕的是，風里隱隱傳來馬蹄聲——沉重、整齊、帶著金屬的冷意。

那是金軍的斥候。

“回帳！”大石低聲喝道。

他扯著阿里沖進氈帳，反手放下簾子。

油燈被風壓得只剩一點藍焰，隨時會熄滅。

“所有人，收拾干糧和水囊，馬上出發。”

“去哪？”有人顫聲問。

“向西三十里，風會停。”大石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

沒有人反駁。

絕境里，哪怕是瘋子的話，也值得賭一把。

大石把銅鏡扣在火盆上，鏡面正對燈芯。

“再亮一點。”他在心里默念。

仿佛聽見他的祈愿，銅鏡邊緣的血線突然亮起，像一條細小的熔巖。

燈焰“轟”地竄起半尺高，火舌舔上鏡面，卻沒有留下半點焦痕。

下一秒，火光穿過銅鏡，竟在帳壁上投出一幅晃動的圖案：

沙丘、綠洲、一條隱秘的河床，以及——

一匹雪白的狼，額生獨角，正仰頭長嗥。

眾人屏住呼吸。

阿里顫巍巍地伸手，指尖穿過光影，狼影瞬間消散，只剩銅鏡邊緣那道新鮮的裂痕，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

阿里瞪大眼：“白…狼…王…指路？”

大石盯著裂痕，心跳如鼓。

這是第一次，他真正意識到：這塊鏡子不僅能指路，還會“吃”掉什么。

但來不及了。

帳外，馬蹄聲驟停，一聲尖銳的骨哨劃破夜空。

金軍已至！

大石握緊銅鏡，火光在他眼里跳動。

“三十里，風止。”他低聲重復。

雪里真把刀插回鞘，第一次開口，聲音比刀還冷：“那就走。”

帳外忽傳狼嚎。

綠眸點點，沙丘起伏。

更遠處，金軍鐵蹄的悶響，像鼓槌敲在眾人心口。

簾子被風掀開一條縫，月光漏進來，照在銅鏡背面。

大石眼中，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慢慢浮現一行新的符號：

“血線十二，鏡碎人亡。”

字跡一閃而逝，像從未出現過。

大石抬頭，正對上阿里驚恐的眼睛。

骨哨驟響，金軍斥候已到兩百步以外。

韓德讓獨臂上弩，咔噠一聲；雪里真翻身上馬，雙刀出鞘；老塔姆嗅了嗅地，指向西：“那邊，風會停。”

帳外，狼嚎與馬蹄聲交織成一片。

三十里，八人八馬。

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