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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當我是天生殺人狂?

次日。

朱由檢看著他面前那座‘山’。

他只是看著它,仿佛在欣賞一件荒誕而又充滿某種深刻哲理的藝術品。

他能想象得到,每一本奏疏背后都有一張因慷慨激昂而漲紅的臉,一支因義憤填膺而顫抖的筆。

他們引經據典,他們痛心疾首,他們將自己擺在天理與道義的至高點上...用文字的刀劍,向他,向他剛剛豎起的第一面旗幟,發起最猛烈的沖鋒!

朱由檢的目光,從這座沉默的紙山上移開,落在了被他修長手指輕輕壓著的一份薄薄的文書上。

那不是奏疏。

那是來自九邊的八百里加急軍報,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冰水寫成,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宣府、大同兩鎮入冬已一月有余,朝廷允諾的冬衣與糧草至今未至。

邊軍夜間只能擁甲而眠,已有士卒不堪凍餒,于深夜逃亡。

軍心浮動,怨聲載道,甚至……已發生了數起小規模的嘩變。

嘩變。

這個詞像一根燒紅的鋼針,扎進了朱由檢的瞳孔深處。

他身側,魏忠賢如同一道影子般侍立著,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他能感覺到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此刻正散發著一種比殿外的寒風更加凜冽的氣息。

“皇爺……”魏忠賢終于還是開了口,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奴婢遣人去問了。戶部和兵部的那幾位大人,還在……還在議。”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后還是決定用一種近乎模仿的語調將原話復述出來,這是一種不著痕跡的挑撥。

“他們說……說那三十萬兩白銀,乃是抄家所得,名不正,則言不順。若以此銀充作軍餉,恐……恐有損國體,玷污王師……”

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魏忠賢說完,便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不敢再看皇帝的臉色。

他知道,這番話比任何直接的頂撞,都更能觸怒這位心思難測的新主。

然而,

預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臨。

朱由檢只是緩緩地將那份薄薄的軍報,從手指下抽出,再輕輕地折疊起來。

他的動作優雅而從容。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那座奏疏山前,將這份沾染著邊關風雪的軍報,穩穩地放在了紙山的最頂端。

它像一塊小小的墓碑,立在一片潔白的墳場之上。

“國體?王師?”

朱由檢的聲音很輕,輕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但在這空曠的大殿里,卻又清晰得如同鐘鳴。

“是他們的臉面重要,還是那些即將凍死在邊關的士兵重要?”

他轉過身看著魏忠賢,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魏伴伴,你現在明白了嗎?”

魏忠賢猛地一顫,他當然明白,但他不敢說。

朱由檢替他說了出來:“他們不是在沖著你,他們甚至……不是在沖著朕。”

“他們是在捍衛他們的‘規矩’,他們的‘體面’,他們的‘道理’。”

“在這個‘道理’面前,邊軍的死活,江山的安危,甚至朕這個皇帝的旨意,都可以暫時地、體面地,靠后站一站。”

朱由檢緩緩走回御座,重新坐下。

那一刻,魏忠賢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與年齡完全不相符令人心悸的蒼涼與冷酷。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

這群人,不是在用刀劍與他為敵。

他們是在用整個大明朝運轉了二百余年那套根深蒂固的...由道德、程序、和清議構筑起來的龐大體系,來困住他,癱瘓他!

他們要讓他知道,皇帝,也必須在他們的規則之內行事!

……

夜,深了。

朱由檢遣散了所有內侍,獨自一人,在空曠的文華殿里踱步。

燭火搖曳,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磚上,拉長,又縮短,像一個孤獨的靈魂,在與自己的影子對話。

他在進行一場戰略復盤。

一場關于“大明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新任CEO的,第一次戰略復盤。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清晰的資產負債表。

資產端:

啟動資金:二十萬兩白銀。不多,但卻是他可以完全掌控的第一筆現金流。

暴力工具(刀):魏忠賢和他的東廠。一把沾滿了血的、舊時代的刀,鋒利,但名聲狼藉,副作用巨大。

安保系統(盾):周全和他的勇衛營。一支相對忠誠的衛隊,是他人身安全的最后保障。

負債端:

巨額債務:空虛的國庫,天文數字般的財政虧空。

冗余團隊:一個龐大到臃腫、效率低下、內部派系林立的官僚體系。

核心癥結:一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根深蒂固的“企業文化”——士大夫階層的道德觀和游戲規則。

朱由檢停下腳步,看著那座在夜色中顯得愈發蒼白的奏疏山。

問題,就出在第三項。

他可以殺人,用周全的刀,可以抄家,用魏忠賢的手。

但這些都只是外科手術式的“定點清除”。

他不可能把所有反對他的人都殺了,那不現實,也會讓整個“公司”徹底崩潰。

單純的殺戮和威懾,是最低效的管理方式。

他需要的,不是摧毀這個舊體系。

他需要……重塑它。

如何重塑?

呃...第一項當然還是得殺人,人無威不立!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朱由檢自以為自己不是天生殺人狂...

他可以先嘗試跟反對他的人談一談,談到他滿意為止,如果真談不攏,就讓魏忠賢叫幾個人去嚇唬嚇唬他。

如果還談不攏,再干掉他....

……

朱由檢閉上眼睛,前世那些在會議室里聽得耳朵起繭的詞匯,如同沉在水底的石頭被記憶的暗流攪動,一顆顆地浮上了水面。

KPI(關鍵績效指標)……

ROI(投資回報率)……

SOP(標準作業程序)……

閉環……

賦能……

頂層設計……

抓手……

這些詞語,在二十一世紀,或許已經因為濫用而顯得有些可笑。

但在此刻,在這個屬于十七世紀朱紅色的宮殿里,它們對于那些滿口“子曰詩云”、“仁義道德”的先生們來說,無異于天外魔音。

戰爭,不僅僅是刀劍的碰撞。

最高明的戰爭,是話語權的戰爭。

他不能在他們制定的規則里,和他們玩“道德辯論”的游戲。

因為在這個游戲里,他們是裁判,是規則的解釋者,他永遠不可能贏。

他要做的,是創造一套全新的游戲規則。

一套他們無法理解、無法模仿、更無法反駁的“新語言”。

他要用這套新語言,來重新定義“好”與“壞”,“功”與“過”。

他要將他們引以為傲的、務虛的“清議”,拖入到他制定務實的“量化”泥潭之中。

他要用他們的矛,去攻擊他們的盾。

他要用他們最擅長的“言”,來讓他們,無話可言!

朱由檢的嘴角,逸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他已經找到了他的新武器。

現在,他需要為這把武器,找到第一塊磨刀石。

……

子時,萬籟俱寂。

魏忠賢與周全,一前一后被秘密召入了文華殿。

他們看到皇帝正坐在一張巨大的地圖前,地圖上,用朱筆圈出了京城內各處衙門和重要官員的府邸。

“都來了。”

朱由檢沒有回頭,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朕有兩件事,要交給你們去辦。”

魏忠賢與周全同時躬身:“請皇爺吩咐。”

朱由檢站起身,走到他們面前,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魏忠賢的身上。

“魏伴伴,你是東廠提督,是朕的眼睛和耳朵。”他緩緩說道,“但從今天起,朕要你不僅僅會看,會聽,還要會……算。”

“算?”魏忠賢一愣,滿臉困惑。

“對,算賬。”朱由檢的眼神銳利如刀,“去,把東廠所有關于都察院的卷宗,都給朕翻出來。朕要一個人……就那個前幾日上躥下跳,領頭彈劾你的左都御史,鄒元標。”

鄒元標,東林巨擘,以風骨和敢言著稱。

“朕不要他貪贓枉法的證據,也不要他結黨營私的黑料。”朱由檢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你把他近三個月,甚至半年來,所有上過的彈劾奏章,都給朕整理出來。”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他彈劾了誰,列出名單。”

再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彈劾的罪名是什么,分門別類。”

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語氣陡然加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些彈劾,最后的結果是什么?有多少人被查實,有多少人被罷官,又有多少是不了了之,查無實據。”

“把這些,給朕做成一張表。朕要一個……‘量化’的結果。懂嗎?”

魏忠賢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不懂。

他完全不懂皇帝要這些東西做什么。

彈劾這種事,講的是聲勢,是道義,是朝堂上的此消彼長,何時……何時能用算盤來算了?

量化?這是什么詞?

但魏忠賢混跡宮中數十年,早已練就了一身天塌下來也要先把事情辦了的本事。

他那超越常人的政治嗅覺告訴他,皇帝的這些奇怪命令背后,一定隱藏著某種他無法理解卻又無比恐怖的雷霆手段。

“奴婢……奴婢遵旨!奴婢就是把東廠的房梁拆了,也給皇爺把這張表做出來!”

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轉向了一旁始終沉默不語的周全。

對于周全,他的語氣則溫和了許多。

“周全,你是朕的盾,護朕周全。”

“是。”周全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個字。

“朕也交給你一個任務。同樣是查這個鄒元標。”朱由檢說道,“但朕不要你動用勇衛營的武力,朕要你用你的眼睛和腦子。”

他看著周全那張堅毅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去給朕查清楚這位楊御史,他的‘工作’。他每一次彈劾別人之前,有沒有派人去實地勘察過?他手里的那些所謂‘證據’,有沒有找不同的人交叉驗證過?他憑的是道聽途說,還是真憑實據?”

朱由檢停頓了一下,拋出了一個全新的詞匯。

“這個,朕稱之為……‘盡職調查’。”

“朕要知道,他的‘工作流程’,是否嚴謹。明白嗎?”

周全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盡職調查?工作流程?

這些詞對他來說,比西域的梵文還要陌生。

但是他聽懂了皇帝的核心指令。

查鄒元標每一次彈劾的真偽來源。

這,他懂。

“臣,領旨。”他沒有絲毫猶豫,抱拳領命。

看著眼前這兩個,一個滿臉茫然卻又無比敬畏,一個毫不理解卻又絕對服從的.....自己目前最重要的工具人,朱由檢知道,他的計劃,已經啟動了。

魏忠賢是他的“市場情報部”,負責收集“競品”的負面數據。

周全是他的“風控合規部”,負責調查“競品”的“操作流程漏洞”。

而他自己,這位大明集團的新任CEO,已經磨好了他的新刀。

這把刀不是鋼做的。

它是由“數據”、“流程”、“績效”和“結果”這些冰冷的詞匯,鍛造而成的。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第一次朝會上,讓那些飽讀詩書的先生們,好好品嘗一下這把新刀的滋味了!

他要讓所有人知道,從今往后,在這座紫禁城里,在他朱由檢的治下,光會喊口號是沒用的!

他要的是結果。

是看得見摸得著,能被寫在報表上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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