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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他們忘了這桌子是誰擺的,也忘了坐在主位上的究竟是誰

仍是乾清宮暖閣,王承恩已經習慣了皇爺夜間辦正事的習慣。

地龍燒得極旺,暖意融融,甚至有些燥。

空氣里那股子名貴龍涎香混合著老陳檀木的味道,非但沒能安神,反而像是某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暖閣正中央那座巨大的紫檀木沙盤,是這壓力的源頭。

沙盤之上,山川、河流、城郭、關隘,栩栩如生,正是大明北境和京城的微縮輿圖。

而此刻,這輿圖的主人,大明天子朱由檢正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沙盤上,一個用紅色細沙堆砌而成的小小標記上。

那是宣府鎮。

朱由檢就這么站著,穿著一身簡單的玄色常服,身形在明亮的燭光下顯得有些單薄,但他身上那股子氣勢,卻將周遭所有的光線聲音乃至心思,都悄無聲息地吸了進去。

暖閣內的另外四個人,仿佛四尊被施了定身術的雕像,一動不動。

司禮監掌印太監魏忠賢躬著身子,眼觀鼻鼻觀心,那張老臉上的皺紋深得像是刀刻上去的,每一道褶子里都藏著一部血腥的權力史。

錦衣衛指揮使田爾像座鐵塔,一身飛魚服下的肌肉緊繃,眼神如鷹死死盯著沙盤,仿佛要將那片小小的地理模型用目光生生鑿穿。

西廠提督周全,臉上掛著那副招牌式介于諂媚與陰冷之間的微笑,只是此刻,那笑容有些僵硬,他的目光在沙盤上京城的街巷間游移,像一條正在尋找獵物蹤跡的蛇。

英國公張維賢,這位三朝元老此刻的臉色卻比他的胡子還要白上幾分,他看著皇帝,看著那三個大明朝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人物,只覺得這暖閣里的空氣比冬夜的寒流還要刺骨。

終于,朱由檢開口了。

他問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問題。

“你們說,”他的聲音很輕,“這座沙盤,像什么?”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讓四尊雕像都微微活了過來。

但沒人敢輕易回答。

這問題太怪了。

沙盤就是沙盤,是輿圖,是軍國大事的推演工具。

它還能像什么?

這是新君在故弄玄虛,還是在……考校他們?

沉默中,周全搶先一步說道:“陛下,臣愚鈍。但在臣看來,這沙盤便是陛下您的掌中乾坤。山川萬物,皆在您一念之間。”

馬屁必須拍得又快又響,這是皇帝身邊人必須要有的專業技能。

朱由檢聞言不置可否,他將目光轉向了田爾耕。

田爾耕顯然不擅長這個,他悶聲悶氣地抱拳道:“陛下,在臣看來這就是戰場,哪里該打,哪里該守,一目了然。”

簡單,直接,充滿了實用主義。

朱由檢點了點頭,似乎覺得這個答案,比周全的要有趣一些。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魏忠賢的身上。

這位過去的九千歲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著最精妙的詞句,他比周全要沉得住氣得多。

“萬歲爺,”魏忠賢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子洞悉世情的滄桑,“老奴以為,這沙盤,像是一張飯桌。”

這個比喻讓田爾耕和周全都愣了一下。

魏忠賢卻仿佛沒有察覺,繼續說道:“這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有的人想吃,有的人在吃,還有的人吃得太多吃得太飽,卻忘了這桌子是誰擺的,也忘了坐在主位上的究竟是誰。”

他說著,渾濁的老眼微微抬起,看了一眼皇帝。

“萬歲爺您,就是這桌子的主人,您想讓誰吃誰就能吃,您不想讓誰吃,就得把吃進去的連骨頭帶肉都給老奴……給您,吐出來!”

這話說得陰森露骨,卻又無比的貼切。

周全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他知道自己拍馬屁的功夫,在這位老祖宗面前還是太嫩了。

而英國公張維賢,聽到“連骨頭帶肉都吐出來”這幾個字時,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忽然有了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朱由檢終于笑了。

很淡,帶著一絲贊許的笑。

“魏伴伴,說得好。”他收回手指,緩緩直起身子,“是該讓一些人,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了。”

他環視四人,聲音陡然一沉。

“二十天。”

暖閣之內,瞬間落針可聞。

二十天。

這三個字像三座大山,狠狠地壓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張維賢終于明白,今夜不是一場臨時的召見,而是一場二十天之后的風暴的開端。

朱由檢仿佛很滿意他們此刻的反應,他喜歡這種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

“二十日之后,從京城出發的所有人馬就位之后,朕要這張網上所有的節點,在同一時間發動。”

朱由檢抬起頭,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緩緩地掃過眼前的四個人。

“魏忠賢。”

他第一個,叫了老太監的名字。

“老奴在!”

魏忠賢的身子又往下躬了躬,聲音里透著一股子壓抑不住嗜血的興奮。

“北線,宣府,交給你。”朱由檢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

“孫應元和他新軍中最精銳的一千五百人,已經換上了京營的號服。明日一早你便帶著你的人與他們一道,以‘犒賞邊軍’的名義開赴宣府。儀仗要足,賞賜的物資要多,要讓所有人都相信你是代表朕去安撫九邊將士的。”

“到了宣府,你的任務不是動手,是演戲。你要去見宣府總兵,你要拉著他的手噓寒問暖。你要告訴他,朕,很器重他。你要把他麾下的那些參將、游擊,都請來喝酒聽曲,賞賜金銀。你要讓他們醉生夢死。”

朱由檢頓了頓,嘴角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你最擅長這個,不是嗎?”

這句帶著幾分戲謔的問話,讓魏忠賢的心猛地一抽,他聽出了皇帝話語里,那淡到極致卻又無比清晰的敲打之意。

他知道皇帝在提醒他,他過去那些收買人心結黨營私的手段,皇帝都一清二楚。

“老奴……老奴定不負陛下所托。”魏忠賢的聲音有些干澀。

“演戲只是前奏。”朱由檢的聲音,重新變得冷硬。“到時候,是殺是抓,由你臨機決斷。但朕的底線,你必須記住。”

朱由檢的聲音陡然一沉。

“快和穩。”

“快,是要在宣府鎮的普通官兵反應過來之前,就徹底斬斷他們的指揮中樞。穩,是絕不能引起大規模的兵變。朕要的是一座完整的依舊能為大明戍邊的雄關,而不是一座被內亂摧毀的廢墟。”

“宣府是大明的北大門。這扇門在你的手上不能出任何差錯。”

“你,明白嗎?”

魏忠賢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明白。

他太明白了。

皇帝交給他一個,看似最風光最能立功的任務,卻也在這任務背后藏了一把最鋒利的刀。

辦好了,他是定鼎邊疆的頭功之臣。

辦砸了,他就是動搖國本,引得邊鎮大亂的千古罪人。

到時候,皇帝只需要將他的人頭往宣府城頭一掛,就能平息所有兵士的怒火。

但他沒有選擇。

“老奴……遵旨。”魏忠賢嘶啞著嗓子,答道,“萬歲爺放心,宣府鎮,亂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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